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歷,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麼要緊?”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做官的門生有的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帳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個鹽號掌櫃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裡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愛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身的現任官,府裡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乾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乾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色,一肚皮的無名火,乾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莊,問高士奇:”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鬧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捱了一悶棍,呆若木雞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故里。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色如土,個個呆若木雞。“
傅恆說到這裡一笑。屋裡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地方麼?”劉統勳說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灑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貼近的親情。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處辦差的黃天霸的父親。”
黃滾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身份,在這場合裡,既不能多言多語隨便插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陪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