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子笑著道:“您請升炕,暖和暖和再去,這裡除了中堂、軍機章京、軍機處行走,就是咱最大。訥中堂去張中堂那兒了,估摸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這大雨天兒,您就在這兒歇著等罷!”
“多謝,”勒敏笑著接了小路子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望著外頭晦暗如冥的雨空,問道:“劉大司寇說是去了山東,我有幾個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幾時回京?”小路子見又有一位年輕官員進來,忙招呼座兒,笑著說道:“您請這邊坐。照規矩任誰不奉旨是不許進這道門的。皇上體恤下頭,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氣,外省覲見的官員可以進屋候見,只不要越過炕那邊就是了。”他又給這位年輕人奉上一碗茶,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爺話、延清大人今天還有折本遞迴京來呢!我估著三五天不得回來。自古道‘山東響馬河北賊’,那不是什麼良善地方兒。要像劉大人那個樣兒的,咱們大清若有一二十個,各省分他一個,哪裡還會有賊有強人?”說罷嘖嘖稱羨。勒敏抿著嘴只是笑,說道:“聽說你也被選出來了,要到外任候補知縣,是嗎?”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徹茶,在炭盆子裡夾炭,用嘴吹著噼啪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成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光,您說是啵?”“你把當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挺挺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當得官。笑罵由人去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羞死了,還說得什麼‘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的小夥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嚐了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裡祖上牌位寫光鮮一點,鄉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嶽東美大帥,武將裡頭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嶽中丞都連帶上倒黴。還有勒爺您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爺去西山專門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麼?王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官員手裡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望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裡轉過臉問道:”嶽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撫麼?朝廷又沒有處分他,怎麼也算倒黴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嶽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裡頭有訊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美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嶽浚的考功語就變成了‘中平’,官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雞犬入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雞犬入地!說得好!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督撫、部院大臣到這裡,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人怎麼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配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一雙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灑又不失沉穩——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臺賀露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揚名時,薦到軍機處,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勳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願差捐官,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說了一遍。時而兇險,時而悲苦,說得滔滔不絕、大波迭起,層出不窮,連勒敏都聽得入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麼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繫著明黃帶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官,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體面光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官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麼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臺是贓官,落了個剜心凌遲,那種官當不得。賀道臺是清官,清得精窮,那種官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龍圖,日斷陽間夜斷陰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麼個造化。我這個縣官當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飽暖體面,也就成了——小廟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爺臺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這麼想,也算良吏——你叫什麼來著?”“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說道:“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