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透這位主子葫蘆藥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內。”劉墉笑吟吟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上說你的處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裡人可以安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昀心裡朦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糨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禁城進西華門,入隆宗門,直到軍機處,紀昀都呆呆的,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遊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答訕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身已在龍樓鳳闕叢中朱衣紫貴隊裡。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細語交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于敏中和阿桂和��捕即泳��坷鋶隼春�眩�完爛ο蝻J璇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叫人我府裡去,有頭好走騾送給你。”顒璇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呆頭呆腦的?別這付喪門樣兒,記著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緊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者回斷送老頭皮’。”紀昀情知事態好轉,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爺們了,焉得不驚,沒變成呆鳥就不錯了。”因見卜禮從永巷口出來,才止了說笑,不緊不慢,心裡打著奏話腹稿跟進養心殿。
乾隆剛從先農壇回來。祭先農壇籍耕是春郊大禮,“扶犁”也是做做樣子,都是必有的功課。金龍袍褂天鵝絨冠糊得裡三層外三層,“樣子”也要像模像樣,全掛子鹵簿執事呼擁來去,三月季春暖陽地一番折騰,已弄得汗溼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軟鞋在院中散步,見紀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著卜禮趨進垂花門,便站住了腳,微笑說道:“是紀昀啊,久違了。”
“皇上……”紀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裡一陣悲酸,倒了五味瓶價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該死,辜負了皇上的恩……沒有想到罪餘之身,還能見龍顏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無遺憾的了……”
乾隆眼見一個詼諧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間憔悴潦倒至此,彷彿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亂的髮辮絲絲顫抖,聲氣哀慟哽咽著言語不能連綴,不禁也慄然動容,注目凝視移時,鬆弛地舒一口氣,說道:“進暖閣說話吧……”紀昀叩頭稱是,起身隨乾隆進來。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見紀昀長跪在隔柵前,一臉惶惑不安猶帶淚痕,便吩咐:“還那邊坐了。朕有些話要問,有些話要吩咐。”
“是,”紀昀顫著身子坐下,接過太監遞來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頭說道,“罪臣恭聆皇上訓誨。”
“打起點精神來。”乾隆一笑,說道,“看你平日學問智量,讀你的書,彷彿很有閱歷很沉實厚勁的,怎麼這麼不禁折騰?聽說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頭同僚怕也有炎涼世情的——原來你是個銀樣蠟槍頭!”紀昀原本硬著頭皮,準備挨他一頓霹雷閃電兜頭訓斥的,絕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驚一顫的,臉上也就似笑似哭,說道:“罪臣雖言行不謹,怎麼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懼戒,那是梟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閉門思過,追隨主上數十年,沒有寸功微勞,反而行止敗德為皇上增憂。為人臣者到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於世態炎涼,這裡的況味局內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獲罪,門上春聯寫‘勘破世情驚破膽,實是世事寒透心’今日親歷親見……但臣獲罪於天,不敢以‘炎涼’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於人使臣受愆贖過,不能以炎涼罪人的。”乾隆默默點頭,一手捧著桌上碗蓋出神,卻問道:“你今年多少歲數?朕記得是五十一歲?”
“回皇上,臣生於雍正二年,今年犬馬齒五十二歲。”
“身子骨可還支撐得?”
紀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頭答道:“臣素來體氣強健,文字之外不務勞心,不善酒唯有嗜煙而已,身子還算好。”
“這就好。”乾隆淡淡說道,“一來你自翰林入闈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軍務政務都打奏摺文牘上知見,所以值四庫書房、管禮部,終究一個秀才而已。二來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隱袒。朕徵詢幾位大臣,大臣意見你有欺君之罪,照這罪名發到部議,一百個紀昀也只是個死。但你隨朕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