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接過信,一邊展看,一邊吩咐:“大約你還沒用飯?吉保,給劉大人上飯,上牛肉!”王吉保答應著,劉保琪哪裡肯吃?雙手連連阻著道:“謝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張羅,我確實吃過——不信你問趙不成!”福康安卻看不也看趙不成一眼,只鼻孔裡哼了一聲,卻不問這個,只問道:“皇上賜錢大人什麼藥?”
“回四爺的話,”趙不成是低人一頭慣了的,迷瞪著眼站一邊看大人們說話,臉上毫無愧容,聽見問話,忙笑著呵腰道,“皇上沒說,只叫太醫院斟酌藥方子,在小藥房裡抓的藥,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黃芪,雲南進的冰片、銀耳,還有一小包是外藩貢的金雞納霜。另外還有和大人送的高麗參、桂中堂是一小包兒西洋參、劉中堂送的天王補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聽了道:“我也聽說他病了。看這些藥都是補虛的。醫者說‘看實不洩實,看虛不補虛’,這天時不正,早早的就秋涼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兒進京的,看樣子得先走一步兒,你告訴錢大人,只可穿換衣裳上頭多留點心,沒有用過的藥不可輕用,到北京看過太醫再說。”趙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帶他到賬房領三十兩盤纏。”
乾隆時宮中御使大監宮禁最嚴,就是傅家這樣的勳威也極少假太監辭色,趙不成原也沒敢指望有這份賞賚,頓時喜笑顏開,打疊一肚皮奉迎話要說,福康安卻擺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囉嗦!”福康安又笑問劉保琪,“住在東院!我是雀巢鳩佔了吧——你帶有百十個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學政是個窮衙門,禁得你這麼折騰?”說著一笑,“方才聽是去了洛河岸?”
“是。”劉保琪欠身笑道,“幼讀《洛神賦》,嗯……餘從京城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這份離鄉憂思……越北沚,過南崗,纖素領、回清陽……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這份惆悵哀婉,憂緒綿長,若不身歷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滿河舟舸時候到這洛河岸,再也體味不到的。”他詠誦著曹植的賦,已經換了凝思之容。
“看來翰林院也不盡是酒囊飯袋之徒。”福康安點頭嘆道:“洛河秋雨如此幽遠景緻,一向在洛陽,倒沒有領略,看來我竟是個俗人!”劉保琪便知他指的馬祥祖要學曹操故事,只一笑,說道:“大帥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不曉得酸丁寒窗滋味罷了。我們這微末京官行徑,您哪裡體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貧,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結局領銀子過冬嘛!”
劉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號的,豈止是印結局裡領銀子?”因笑著唸誦:“——幾曾見傘扇旗鑼黑紅帽,叫官名,從來不坐轎。只一輛破車代腿跑,剩個跟班夾墊包。傍天明,將驢套,再休提翰苑三載清標,只落得衙門一聲短道:大人的聰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籤周旋敢挫撓,從今那復容高傲?少不得講稿時點頭撥腦,登堂時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誦這麼一段詞兒,和前頭《洛神賦》情趣迥異,在座的幾個師爺和紳士並一眾武官竟誰也沒聽過,覺得又有趣又逼真聽得順耳,都停了酒箸側耳細聆,傻著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綺羅叢中鐘鳴鼎食,在京師泡大的,竟也不曉得小京官們竟編有這樣自嘲小曲兒,聽了半截已是大笑,輕輕一拍桌子道:“這詞兒有味兒,還有沒有?”“長著呢!”劉保琪笑道,接著唸誦:“……你清俸無多用度饒,衙門裡租銀絕早,家人的工食嫌少,這一隻破鍋兒待火燒,那一隻破籮兒等米淘。那管他小兒索食傍門號,怎當得啞巴牲口無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劉保琪道:“那是——乍出京來甜似棗,這才知道,一身到此係如匏。悔當初心太高,雁兒落到如今長班留的少,公館搬來小。盒剩新朝帽,箱留舊蟒袍。蕭條冷清清昏和曉,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唸到此處,劉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眾人已經絕倒。福康安道:“你為方面大員,京官裡頭算熬出來了。”劉保琪道:“學政是不小的官,還不是託了阿桂中堂的保舉?說起來這官爺也要笑,王夢橋四爺認得的——傅老公爺在時我們常一塊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學政。那衙門都荒了,蒿草長得齊房簷高,一到晚狐狸叫黃獾竄,兜物丟磚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夢橋鬧得沒法,起身提劍出來大喊:”我是王學院,奉聖旨來的,還不迴避?!‘——暗地裡只聽吃吃的笑聲不停。有人和我說起,我說王學院只可嚇秀才,用來嚇唬兔狐不頂事的,誰想我也變成了’劉學院‘,也怕衙中有鬼,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