顒琰一邊看一邊沉思,已是陰沉了臉,一言不發抽身便走。王小悟不知什麼事觸翻了這位“爺”忙搶幾步到頭前帶路,王爾烈二人也忙跟了上來。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眾人誰也沒再說話。遙見盡鎮南頭一盞米黃西瓜燈在風中搖盪著,上頭寫著“錢記蜂房棧”五個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個夥計挑著盞小燈在門口守望,影影綽綽見他們四個過來,小跑著迎上,對王小悟道:“這位爺,叫我們好等!嘿嘿……還以為您另找住處,不來這了呢!”
“笑話!”王小悟道:“我給你下了八錢定銀,想捉我們老憨兒麼?”說著牽驢要進大車門,那夥計狗顛尾巴連笑爺哈腰點頭搶在前頭幫著牽驢,說道:“是這麼回事啊爺——方才您去後來了一批販綢緞的客人。他們人多,還帶著貨,住小房子搬來搬去的也不便當。等你們又不來。小的左右為難,只好給爺們調了西院那三間上房,一樣的獨院兒,只是沒有廂房……”王小悟笑著,聽著聽著變了臉:“只怕①山子野,善於設什園林的藝師。沒有那個規矩!老子十三歲走雲貴道、下福建,什麼店沒住過?他有幾個臭錢就擠了我們!你是狗眼不識金鑲玉!什麼綢緞商;叫他們騰開!”
那夥計一臉難色,強堆著笑賠著不是,還要解說,王小悟一把推開了,說道:“叫你們掌櫃的來!怪不的姓錢。原來鑽錢眼裡了!”顒琰止住了道:“住西院就住西院,房子大小也就一夜,不要爭這閒氣了。”王小悟還要理論,看看顒琰臉色,沒敢,嘟嘟囔囔到馬廄上拴驢背行李去了。夥計如釋重負帶著他們穿正院,過一道黑魃的窄道進西院,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又是招呼打淨面水,殷勤得沒縫兒可尋。王爾烈和顒琰一人一盆水泡著洗腳,王小悟伏蹲在地下給顒琰捏腿揉腳,人精子出院外轉了一匝,回來說道:“這是幾個四合院打通了連起來的。西山牆那邊是北院廂房。兩位爺住東屋,這麼著緊趁妥帖些。”夥計提茶給他們斟著,在旁說道:“早先我們老掌櫃的是放蜂收蜜發跡的,冬天放蜂箱要房子,幾處院都買下了——爺們請用茶,這是自個院裡深井泉水,比前街的水好了十倍去——後來沒了菜花,養蜂不成改了這棧。這位爺說的不差,是幾處院子連起來的。”又交待幾句“小心燈火關門防賊”的話才辭了出去。
十七 黃花鎮師生同遭變 狠親舅結夥賣親甥
顒琰和王爾烈在東屋安置下來。“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顒琰的鋪蓋自然設在東壁下。進門一張床是王爾烈住。這屋子既小,兩張床夾著一張桌於還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下窄窄一條轉側之地。王爾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腳有點累,但暈船的毛病卻好了,精神煥映得臉色泛紅,靠牆坐在床上,就著油燈凝神看書。一轉眼見顒琰雙手捧著茶杯皺眉沉思,笑道:“十五爺,人說你端謹木訥。我看不是的了——東宮裡師傅十幾個,侍講二十幾個,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幾個,日日在一處,看誰都一樣——這次出差跟您幾天,覺得和宮裡看脾性舉止都有不同,您才氣內斂,只是個名心收藏,半點也不木訥。”
“是麼?你看著書想這個,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了。”顒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閃。但也只是一閃而已,隨即又變得恬淡自若。“公事公辦出不來際遇。毓慶宮裡規矩大,就是師生朝夕相處,讀書作文之外揖讓禮見而已,不能見真性,那就白頭如新。”他平素並不熟悉這個王爾烈,毓慶宮是康熙年太子讀書所在,自經雍正朝之後,規矩越來越大,尺寸進退都有制度,總師傅(太傅)、少傅、侍講、侍讀層層的輪流當值,見面唯唯循禮如對大賓,退如游魚相忘江湖,王爾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覺得他是個端學書生罷了,出京這些日子,頭兩天生,後來王爾烈暈船,水米不進昏得毫無精神,只是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點際遇。他原是覺得王爾烈有點木訥,聽王爾烈說他“木訥”,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畢竟是個深沉人,天生的少年老成,不願過多流露親近,因道:“下船半日、溫涼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見到那些官兒官話連篇,比照一下這百里荒地,怎麼叫人不感慨?和坤還要在德州大興土木花天酒地地鬧!你今晚用我名義寫信給劉墉,他這個正欽差是幹什麼吃的?由著和砷胡折騰!”
王爾烈放下了書,見桌上現成的瓦硯,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著說道:“十五爺,彼也一欽差此也一欽差,寫信申斥恐怕於禮不合。
①《鄒陽致梁孝王書》中語;意為一道共事相處到老仍和剛剛見面那麼陌生。和砷新學晚進第一次奉旨辦差,無論心地如何,沒有劉墉首肯,他不敢胡為的,左右我們就要和他們會面,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