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勳都懷著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憤怒,當場大發雷霆,但乾隆聽得很耐心,冷淡裡透著沉靜,從頭至尾一聲也沒吱,只偶爾轉臉看兩個臣子一眼,接著又走路。紀昀見他如此沉著,倒安了心,備細陳述中央著左右引證,說道:“……一切情事當初聖躬判斷無遺,臣及劉統勳和議,若無聖上見微知著,甘肅之案就此湮沒了。由此舉一而反三,類似甘肅之案的其餘省份也不敢斷言僅有絕無。以高恆錢度案和此案發端一舉整頓,此種震懾威懾自不待言。而於天下承平盛世極隆之時如此規模整飭吏治,更見主上千古一帝絕大眼光,絕大腕力,絕高風範!”
“你們的意見分兩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晝奏上來染指貪賄的官員,一千兩以上的要立刻鎖拿進京,交部勘問議處,待朕回京和高恆一案併發處置一一一千兩以下的你們甄別處分。”乾隆站住了腳。這是山坳的一個拐角處,憑高鳥瞰,陵下三河交錯,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畫,稻綠如茵隨風伏波,恰似坦蕩如砥的一幅畫,直延伸到無際的天盡頭,他眯著眼向遠處眺望著,面色象個剛睡醒的孩子那樣平靜。“朕如今看破了,許多事只能勉盡人力。天下這麼大,又是國運燻灼之時,收緊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業也就跟著凋零,以寬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塵,那又是縱容,縱容得遍地都是貪官,縱容得政以賄成,禍亂一作天下大亂。所以還是應取中庸,那頭偏了扶一下,非過正不能矯枉的,就權且過正一下——你們覺得如何?”
紀昀聽了點頭嘆道:“由來興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極以來輕徭薄賦百業生息賑急救貧。天下財賦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業繁滋承平遊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時時警惕,萬歲宵旰勤政不退寧處,斷沒有滋生亂源的。怕就怕王稟望勒爾謹這類貪官,他不是和光同塵,國富百姓富我也富——這也還顧及了一點社稷百姓——他是閻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鍋裡煎,他在油鍋裡撈錢,欺君虐民喪心病狂,不以重典懲治,一定要出亂子的。”劉統勳皺眉道:“昨晚和紀昀挑燈夜談,確是這個道理,主上以寬為政,講究的是訟平賦均,無乍無暴無憎,任用這一方官卻在下頭施虐政,只要升官發財,甚麼傷天害理亂倫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裡唱的‘歌聲嘹亮怨聲高’,民怨鼎沸之時,他倒撒開了手,豈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問道:“是誰作的?”
“是《虐政謠》。前明荊州太守貪虐,當地百姓興的謠歌,沒有出處註明。”紀昀忙道,“臣撿點圖書,在荊州府志裡見到的,昨天偶爾說起,才背給劉統勳聽——”因一字一頓誦道: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
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
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群羊付於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
吟罷低頭無語。
一滴沁涼透骨的雨滴進乾隆脖項裡,他被激得渾身一個寒顫,望著愈來愈迷濛悽迷的景緻發了一會呆,回身說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宮裡去。”卜信見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趕上來,將一件深醬色大氅給乾隆披上,一邊笑道:“小雨早就落了,這道兒一半掩在樹棵子底下,一時淋不著。這邊出去風口的風毒著呢!主子加厚些兒,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結束停當了,仍舊一言下發,沿山道蹈蹈而下。劉統勳和紀昀交換一下目光,忙趕著跟了下去,下到一處凹地,一漫石徑上去,已是行宮二進院內,那雨已經將道兒潤得潮滑明亮了。
行宮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陰幽暗,院中幾株合抱粗的梧桐樹遮蔽了天光,顯得這座殿有點陰森,殿門和軒窗有點象透不過氣的怪獸,黑魃魃地張著口喘息,倒是幾個三等侍衛挺身站在軒下和院中,給這死寂的深宮庭院帶來幾絲人間煙火氣。乾隆似乎不願進殿中,帶著劉紀二人在超手遊廊上漫步遊弋,許久才道:“地土兼併太厲害,富的極富貧的極貧,著部勘實山陝甘豫魯五省土地荒山,由當地督撫鼓勵開墾,計入政績歲考。有一等良善縉紳深明大義,減佃減租救助恤民的,報上來要表彰——這是大政,不是尋常細務,你們要著意留心。”紀昀和劉統勳略一怔,便知這話由《虐政謠》而來,確實不是“尋常細務”,是社塞革命亂源的大計根本,忙都躬身應“是”!
“圓明園還是要修。”乾隆在雨灑語桐的沙沙聲中徐徐說道:“不過工銀料銀由內務府竅實核定之後,戶部奏準再拔給施用,由工部派人監督,這是大項支用銀子,軍機處不能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