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平明莎羅奔便醒來了,他沒有理會熟睡在身邊的妻子。小心起床來踱到山崖洞口,又進洞巡視了一下傷號,出來時,見嘎巴已經守在洞口,便問:“昨晚是你監護嶽鍾麒?還有他那幾個衛兵,他們都說些甚麼?”
“回故扎的話,嶽鍾麒他們甚麼也沒說!”
“沒有說話?”
“帶進板房時他說了一個字。”
“甚麼?”
“他說‘毯!”
莎羅奔猛地一怔,突然爆發出一陣嘶嘎的大笑,“這老頭子有趣……哈哈哈哈……帶我去見他……”嘎巴一邊走一邊抱怨:“故扎叫我們聽壁腳,幾個士兵嚇得縮成一團不敢說話,老爺子那邊一夜好睡,呼嚕兒鼾聲如雷,連身也不翻一個!”
“是麼?”莎羅奔邊走邊道,“啊——那是說他不是一個心懷鬼胎的人!”說著,已到板房外,卻聽不到鼾聲,幾個士兵探頭探腦的不知說了句甚麼,便聽嶽鍾麒喝道:“別跟老子裝熊包!”接著推門出來,一邊披斗篷一邊對莎羅奔道:“連個皮褥子都捨不得給我墊,一夜凍得睡不好!你這渾小子,給老子弄吃的來!”
幾個藏兵原都偎在皮袍裡假寐,見莎羅奔過來早起了身,聽嶽鍾麒這般發作,大家面面相覷,莎羅奔孩子氣地一笑迎了上去,說道:“我讓他們預備早飯了,吃過飯你給傅恆發信,就說我獻一條白哈達給你,你送一條黃哈達給我!”
“黃哈達!”嶽鍾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縛”用的黃綾縛帶,不禁莞爾一笑,嘆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夫也佩服你!”
傅恆終於踏上了歸途,一旦從山澤泥淖中跋涉出來,回到煙火人間花花世界的中原,聽不到士兵操演聲,更漏刁斗報時聲,看不見兩軍相交白刃格鬥性命相搏的慘烈場面,乍見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戲樓間箏弦蕭管齊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轉詠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賣,富者軒馬過市,丐者沿街乞討……種種世情俗態,入眼都覺陌生新奇。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東下,過武昌,旱路抵達開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腦門子的炮火硝煙刀槍劍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凱旋。莎羅奔黃綾面縛請罪受封。金川大局頃刻底定。算來前前後後十幾年,十萬軍士埋屍草地,三位極品大員失事誅戮,至此有了結果,朝廷面子給足,莎羅奔折箭為誓永為朝廷藩籬,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從此無虞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因嚴命沿途隆禮歡迎。傅恆向來謹小慎微憂讒畏譏,一路所到之處,督撫以下官員士紳遠接遠送,沿街百姓煙火爆竹香花醴灑徂豆禮敬,軟紅十里滿眼豪侈繁華,盡目皆是脅肩餡笑之輩,貫耳全聽阿諛奉迎言語,心裡不耐,又難以違旨,只是催轎攢行。待到京師,又是阿桂紀昀劉統勳三人代天子郊迎,滿城彩坊相銜紅綾裹樹,黃土道上萬萬千千人擁如蟻,都聚來“瞻仰欽差風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凱旋”;起火、雷子、二踢腳、地老鼠、萬響鞭炮響成一鍋粥,瀰漫的硝煙嗆得人流淚,一座北京城竟掀動了,比過元宵節還要熱鬧了去。傅恆不敢拿大,自潞河驛便棄轎不用,徒步挽轡而行,直到西直門,聞得暢春園鼓樂之聲,遙見龍旗蔽日,黃霧般的幔帳旗旌,便知乾隆親迎至此,忙望闕叩頭,隨太監卜禮亦步亦趨前來覲見。那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種種宮樂越發響振起來,六十四名暢春園供俸長跪拱手,口中一張一翕合唱: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獻寸誠丹。載干戈,和佩鸞。功成萬里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丹陛大樂中,王八恥率隊前導,三十六名太監抬著王輅大乘輿徐徐出了東直門。青緞三層垂簷之上方軫龍亭,上遮雲龍圓蓋,中間須彌座上一人,頭戴天鵝絨紗臺冠,醬色江綢夾袍外套著石青金龍褂,腰間束金鑲松石線鈕帶精緻挽成丹鳳朝陽花樣垂著,兩手扶欄面含微笑,點漆一樣的眸子親切地看著傅恆——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恆只遠遠睨一眼,幾步趨跑上來伏地泥首叩頭嵩呼:“聖主我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滿意地點點頭,兩手扶著兩個小蘇拉太監肩頭莊重地拾級下轎來,環視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隊伍,上前扶起傅恆,笑道:“一別年餘,朕著實惦念著你。此番全勝而歸,非惟軍事戰爭而能侷限,西南政治從此暢通無礙,此皆爾卿等不憚澇苦處心積慮忠堇體國,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這是官面垂訓言語格調,乾隆娓娓說來,卻是一點枯澀僵板味道也沒有。傅恆聽皇帝講到不單是戰爭軍事,更要緊的是政治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