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孩子,”娥兒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來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罰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鬧,但他不能起來,更不能還手——因為我是他媽!”
“孩子當然不能打媽媽!”
“這是規矩,”娥兒的話充滿母性的驕傲,說得理直氣壯,“無論打對打錯,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爺就定了這麼個制度——這不叫屈辱。也沒聽說這叫丟人。反而是人們瞧著是孝子,敬他愛他呵護他。當然有時候偶爾也有打錯的時候,兒子越是這時候越孝敬禮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兒——你們族裡要有人摑母親父親一耳光,該怎麼處罰?”她突然問道。
朵雲已經聽怔了,她已經捕捉到了丁娥兒這番話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於一時尋不出道理來槓住這個婦人的懸河之口,冷丁的這一問逼上來,情急之間卻憋出了主意,反問道:“父母要殺兒子,難道不能還手?”
“那也不行。”巧雲果決地在旁說道,“我們是佃戶人家,祖上也讀過幾行書: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棠兒介面道:“如果要殺盡金川人,叫他們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給你治傷,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們三個人來苦口婆心來這裡嚼舌?不打不成相識,打一打,兩下里和解,各人自存體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甚麼不好?”
朵雲被這幾個女人如簧巧語說得低下了頭,倏的一個電閃雷鳴中她又挺起了胸,說道:“你說‘體面’,我們給朝廷留下了多少體面!可你們要我的丈夫用黃綾捆綁了自己,到你們丈夫那裡屈膝下跪叩頭請罪,還說這不是恥辱!”
“好妹子,你想錯了。”棠兒嘆息一聲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達汗下跪!禮節過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輩兄弟交往的……”她的聲音象低迴的溪水涓涓流動,“我男人,她們男人,就是蒙古王爺西藏達賴,朝裡的王爺和碩親王,誰見乾隆爺不跪呢?”巧雲笑道:“你說黃綾捆綁,你問問她——”她指了指娥兒,“她丈夫從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從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幾千裡戴的枷,上頭披上黃綾!我說得嘴響,尋常人沒這個道理也沒這個位份,也沒聽說這叫‘丟人’!”棠兒至此才明白阿桂選自己三人來說項的深意,竟是要甚麼有甚麼,周密得天衣無縫!
朵雲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幾次容讓自己,一路調養治傷優禮有加,要勸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這樣善待敵人俘虜,金川也沒有這個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兩次縱敵,也有與朝廷和好留餘地的意思,雙方和談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爭執的其實說到底是金川人的尊嚴和體面。幾個婦人都如是說,從成都過武漢到南京揚州,又轉徒北京,既見天下之大,目所視耳所聞,三個人說的也都是實情,博格達汗——老天爺就給了他若許大的權柄和威嚴,天下人也都認可這個“道理”,還有甚麼說的呢?她心裡委屈,苦,不甘於這樣,又疑心自己是有負於丈夫的託付,又怕在族內遭到部落下人們的非議,思量著,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裡甚麼滋味都有,甚麼也品不出來。她深深嘆息了一聲,正沒做奈何時,聽見外面一陣腳步淌水的聲音,抬眼看時,乾隆已經出現在門口。
“唔,看來談得投機,親如家人——好嘛,還有這麼多好吃的!”乾隆是騎在王八恥背上進來的,在門口一把丟了油衣,回頭對紀昀笑道:“曉嵐,‘一口鮮,賽神仙’——這麼多的鮮物,你也沒吃飯,就搭幫她們的便宜沾個光兒!”
棠兒三人早已伏地叩頭,朵雲原有點無所措手腳,見眾人大大方方行禮毫無滯礙,也就長跪在地。棠兒見她肯折腰行禮,一多半心放下來,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兒熱,白天也長,在府裡閒得發慌,就約了巧雲和娥兒來和朵妹子說話,不防主子就來了……”指著說道:“這是兆惠家的,這是海蘭察家的。主子怕還未必見過呢!”
“好,好!”乾隆笑著拈起一枚荔枝,卻不剝殼兒,放在手心裡觀賞著深紫色掛著果霜的殼面,看著二人說道:“都是好的!一個陪丈夫幾百裡奔波,披枷戴鎖來京赴難;一個在獄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難,是——”他想說“節烈”二字,但朵雲是助弟殺兄的嫂子,丁娥兒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節”字,便嚥了,改稱“是烈孝之婦。奏摺裡朕都看過了,比得一出傳奇小說呢!都起來吧。今兒這場合不必拘禮,這麼狹小的房子鬧起規矩來,麻煩!”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謝恩。屋裡頭太狹窄,還擺著張小桌子,卜禮和王八恥、卜信、卜智擠在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