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馱轎,小半個時辰魏佳氏便趕到了傅府,掏出懷錶看,還不到午初時牌。一邊命人進府通報,自坐在竹窗向外張望,只見傅府門庭比自己離開時又壯觀了許多,原來的廣亮門已經拆除,換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門,青磚砌起的一帶女牆,外邊栽的棕櫚,裡邊沿牆連綿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綠綠的石榴樹,一層層進去是冬青玉蘭梧桐……門神是早已糊了,門口一帶靈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牆棕櫚上也連綿掛起挽幛,日陽映照下繁花點點中綠樹靄茵,青曼曼一片蒸騰之氣……傅家正在貴盛燻灼之時,門口早停著幾十架車轎,從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轎把門前好大一片空場塞得滿滿蕩蕩,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晉,官員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動官員的家眷,來拜祭的。家人們孝帽孝帶來往呼喝迎送,官眷們拜入辭出,魏佳氏一個也不認得。正看得眼花繚亂間,一個鬚髮蒼白的老家人顫顫著跑出來,後頭跟著個僕婦模樣的拐著小腳緊擰。魏佳氏眼一亮:這裡頭關係雖說拗口,透清明白了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媽子的兒媳婦兒,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宮不得意時,和母親黃氏常來她家避囂趁食的,差她來迎自己,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認得,是傅恆府退休管家老王頭,已經望七十的人了,卻仍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老人微喘著在馱轎外行了禮,隔簾稟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來迎接,府裡這會子人多事雜,主母現到西花廳老爺書房專候拜見。就請娘娘屈駕從這邊偏門進去。不的滿院命婦,一個人認出來,就都要見禮,不見哪個都不好的……”說罷又打個千兒,那媳婦子早上前來摻了魏佳氏下轎。
“王老爺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沒見了。身子骨兒瞧著還結實!”魏佳氏下轎,徑從西偏門入內,在密密匝匝的樹林裡踩著栽絨般的纖草,曲曲折折徑往西花廳逶迤而行,一頭走一頭和兩個下人說話:“……我雖在宮裡不出來,其實一直惦著你們……七叔聽說是跟傅相爺出兵放馬了?上回六奶奶進去我還問起玉丫頭,長高了吧?還那麼瘦嗎?”喜旺媳婦便回話稟說:“七叔在涼風鎮護主子有功,已經保了千總。如今府裡是八叔管事兒,吉保在外頭跟康哥兒,回北京了一天又攆著出去了。我家玉丫頭現跟著靈哥兒書房裡侍候……娘娘惦記,我們可當不起!只是日裡夜裡也是放不下,聽說添了阿哥爺,我們那口子還叫我去戒臺寺,給哥兒爺進三柱香呢——娘娘這邊走,那條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編籬子檔了——我們太太更是虔心,打從娘娘脫難進宮,每日都要到菩薩跟前兒給您上一爐香呢……”有的沒的,絮絮家常說來,聽得魏佳氏心裡一陣陣發熱。一抬頭,見前面一帶老竹婆娑槐楊蔭重,幾個青衣丫頭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書房到了。蜇過去再向西,一個命婦帶三四個丫頭圍攏迎上,就花廳前階下插燭般拜倒下去,卻正是相國傅恆正配夫人烏喇那拉氏——棠兒來迎。垂首伏地說道:“奴婢棠兒叩見娘娘!”
魏佳氏突然間心中湧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這個女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當年來府躲在喜旺家下房裡,求一杯羹一襲衣,只能和母親隔房門遠遠望一眼這位貴婦人。如今竟是個“君臣分際”,棠兒反而畢恭畢敬伏地“叩見”自己,“名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議!貴賤滋味無所替代!……心中感嘆著忙親自趨前雙手扶起棠兒,說道:“你萬不可和我行這個禮!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裡還當你是恩人。沒有你,下人裡頭我也不得個體面,進宮待選魏家把我擋在外頭,如今又是甚麼形容兒?快起來,咱們進去——娘娘薨了,我在外頭住,有這個方便來看看,你這裡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攪得久了的……”說著,挽了棠兒的手進了花廳,仔細打量時,只見棠兒穿一身月白寧綢大褂,玄色裙子繫著孝帶,頭上蓬鬆頂一方孝帕,雖已是中年婦人,且首飾盡除鉛華不施,天生麗質,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額前歲月痕跡難免,已有了細細的鱗紋。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勞累了,看去有點倦……好歹體恤著自己,有些事教下人們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來,倒不意外的。”棠兒聽魏佳氏這幾句,已帶出“吩咐”口吻,忙斂衣欠身說“是”,又嘆道,“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經了幾次劫難,我們心裡有數,為給她衝災,早有些預備。只是老爺不在家,裡裡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個。康兒這孽障不聽我的話,自己走了江南去,來來去去總不安生,一路惹禍,我是又氣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還好,其實是強裝的,這麼大的場面,那一處應酬不到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