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了。”竇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頓吟道:斂芬甘寂寞,持潔矜哀紅;沁香不媚雪,昂藏對東風。
馬二侉子聽著點頭,嘆道:“足見風節。難為這句‘持潔矜哀紅’!——嗯……不過‘昂藏’二字盛氣了些,梅花是女兒情態,不如用‘含愁對東風’好些。”竇光鼐道:“‘昂藏’辭氣是霸道了些。說的是。景隨意轉,這會子沒有愁,不能強說愁,倒不如‘一笑對東風’,顯得大方從容些。”馬二侉子道:“我是胡說八道,哪裡懂甚麼詩?上年和紀曉嵐公喝酒,他說古今詠梅的詩都做濫了,最不易出新意的。還代桃花罵梅花,甚麼‘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還有‘家家梅香都是奴’甚麼的,逗得我們好一陣笑!”竇光鼐笑道:“他那是調侃。此人最愛唐突亞子刻畫無鹽,滿口都是胡說八道。”
說話間幾個騾夫已經安置好死屍,搓雪洗手說笑著過來。竇光鼐看院中腳跡,便知是送到西廂屋裡去了,因問道:“沒有驚動這裡住著的人吧?”轎伕頭兒陪笑道:“這又不是賃出去的房子,誰管誰呢?東廂裡有人探頭兒看了看,沒說話又掩了門。”竇光鼐還要問時,忽然聽得廟外來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象是後邊有人追趕,有人大聲吃喝:“臭屍做的——野丫頭,站住!你不想活了——操你姥姥的!哪裡跑?”
幾個人都是一愣,轉瞬間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子連跌帶竄奔上廟階,年紀只可在十二三歲,這樣冷透骨髓的天兒,只穿一件破爛流丟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腳也散了,拖著一條玄色帶子擰著小腳伶伶丁丁飛奔上來,連鞋子也跑飛了一隻。她跑到廟碑旁,煞白著臉張惶四顧,走投無路情急間,一眼噓見東廂北首,五通祠原來住持房子旁邊的汲水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裡格外顯眼,猶豫了一下,衝步趨去,不防腳帶拖在身後,纏在一根斷檁釘子上,只一拽,“嗤”地一個馬爬,直滑出丈許來遠!
這一來連東廂裡住的人也驚動了,竇光鼐、馬二侉子急趕上來要扶那女孩子時,東廂北房草簾一動,衝出兩個叫化子打扮的少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說架起那姑娘便進了屋,便聽屋裡有人喊:“給她找一身幹棉袍——對,先用被子裹著——這天氣怎麼就穿得跑解馬似的呢一一把熱水給她洗把臉!”卻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兒吩咐下人口吻。
這時分還會有北京來的叫化子?竇光鼐和馬二侉子都是一愣。詫異著退到大鐵鼎旁邊靜觀。
那群追趕姑娘的人已擁進廟裡,約莫有十二三個,都是莊丁模樣,衣色卻甚雜,個個都是截衫棉襖短打扮,口裡呼呼直喘白氣。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瞟了馬竇二人一眼,衝著屋裡吼道:“死丫頭,識相點,快出來!”幾個莊丁也七嘴八舌呼喊叫罵,口氣卻甚是輕桃:“出來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轎,當新娘子,你緊著往井裡跳甚麼?真個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
“到底是大家子調教出來的妞兒,還害臊呢!”
“這丫頭是水靈,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盤給葛二少贖她出來——”
“大家子的丫頭都出落得這般標緻——比葛二奶奶瞧著還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小姐長甚麼模樣?”
“那定必是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了!”
“嘴臉!看幾齣戲,你就成斯文先生了!”
夾七夾八紛紛議論中,王老五又大聲喝道:“屋裡人聽著,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闖進去了!”
“是誰在這裡撒野?”
草簾子一動,一個少年閃身出來,卻也是乞丐裝束,年紀約在十四五間,個頭已是成人高低,腳下蹬一雙汙穢不堪的黑鯰魚老棉頭粗布靴子,一襲油漬麻花的老羊皮袍罩在身上,白花花油膩膩地毛裡兒翻著,看不清裡邊穿的甚麼褲褂,一頂大得可笑的六合一統氈帽壓得眉眼很低,臉上東一塊西一道,不知是鍋煙還是汙泥,雙腿叉開跨腰而立,雪地裡看去顯得滑稽裡透著精神——一剎那間,竇光鼐覺得似曾相識,卻再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這人。馬二侉子也不言語,骨碌碌一雙眼只是仔細打量這個少年,又不時瞟著跟出來的兩個乞丐。
那少年卻全然不留心眾人,擰著眉頭盯著王老五,不緊不慢問道:“這丫頭是你甚麼人?”
“我老婆!”
“老婆?”少年似乎有點意外,瞪大了眼又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她呢?”
“她……”王老五遲疑了一下,“大概……大概……十四五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