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過來,迎前兩步,硬橛橛說道:“主人在東殿,召見醫生,你們進去!”竇光鼐怔了一下,這人說話怎麼這味兒?福康安卻知巴特爾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極的一個人,努力學說漢話,尚帶不出平常人語隨情轉的調兒的緣故。紀昀含笑點頭,遂不入正殿,徑在東殿門口彈彈袍角,洪聲稟道:“臣紀昀、福康安、竇光鼐奉召見駕!”一時便聽裡邊乾隆的聲氣道:“進來吧。”
隨聲便有小蘇拉太監出來挑簾子,紀昀等人魚貫而入。竇光鼐留神看時,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軒敞,東邊一盤炕,設著文案卷桌,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尺許高的奏摺文書,下邊黃袱跪墊上長跪著一個乾瘦半老頭子,青緞袍子黑馬褂略嫌大些,一說話三磕頭,額前已磕得烏青,瞧著有點可笑。炕前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碩身玉立體態瀟灑,戴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臺冠,醬色江綢面青頦袍,套一襲貂皮黃面褂,腰間束著金帶頭線鈕帶,冠玉一樣白淨清秀的臉上,彎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幽深,不時閃爍著,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頰下和唇側兩翼修整得極精緻的鬍子,看去無論如何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就是“當今萬歲”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望外頭天井裡的一株大烏桕樹,目光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起身,卻問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后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士依舊叩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身著衣寒暖不正,邪氣入於腠裡,即如傷風感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髒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血衰體贏氣逆,七表脈陽而實陰,八里脈陰而實陽,闢如天之四時顫倒,地之五行錯亂,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福康安早聽說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叫他“天醫星”,生死人肉白骨,傳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動,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抗聲而出,不禁肚裡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並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吟,霽顏問道:“朕於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現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於性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叩頭,仍舊禮數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聖明,於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我看,比之太醫院御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裡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呻吟無叫呼無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壓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於病實無益處。鬱結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少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伸出一個手指,“一年之內,皇上就甚麼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嘴笨死了!醫者有割股之心,總求皇上體諒……”
福康安起先聽他們講論醫道覺得冗悶,看葉天士形容兒又覺可笑。見說皇后病勢兇險,情事關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臉色頓時蒼白了:父親遠在四川,母親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痾,自己如何當起“孃家人”這個角色?萬一驟生變故,又何以處間幾頭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後傅家榮名威權乃至朝政人事會不會有出人意表的更張,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當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這位姑父皇上的關懷之心卻如麗日春風無時無地不能感受,只不過他把這當成了姑姑的蔭庇……正沒做理會處,卻聽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說的直令人心驚,朕聽著出冷汗呢!蔡桓公說扁鵲‘醫者好以不治以為功’,朕不作那樣的昏君。葉天士,無論你說的驗與不驗,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傳言皇后的病,引動朝局不安,否則驗與不驗,朕都不容你。你可聽明白了?”
“是,是是!”葉天士驀地冒出冷汗,叩頭道:“小人雖然山野,斷不敢妄言宮闈朝政,自幹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憒得不知死活,誰敢這些事上觸黴頭呢?您說!”
話說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