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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部分

“慢著,”乾隆擺手制止了他,問道:“別忙說別的省。有十二分收成報十二分,是天經地義的事,下頭有什麼‘煩言’?又是什麼人從中梗阻?說說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裡知道外任官這些屑小伎倆?”李侍堯嘆道,“就是阿桂紀昀,沒有做過地方官,劉墉是專管刑獄的,也未必體察周全。比如我接任縣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虧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錨銖較量分厘無差,我一上任就把虧空補起來。這就有了政績。銀子從哪裡來?我不能屙金尿銀,火耗又歸公,只能從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報五分。天災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給我補出來。明年九成年,我報六成,不但縣裡寬裕了,上頭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這麼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庫存盈餘已經不少,今年實報不傷眾人進項。別地兒有災,主子調劑起來手頭寬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門就傳言他想巴結進軍機處,已經擬好的摺子又改寫了,奴才這話還是清官,要是髒官,又不管刑名,又沒有耗限銀子,不從年成上打主意哪裡撈錢呢?”說罷嘆息一聲。

乾隆咬著牙沒言語,明知是極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銀子從這隙縫裡無聲流走了,但又是絕無辦法的一件事。正思量著,阿桂惡狠狠說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錢糧,為的是百姓居室溫飽,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請皇上下旨切責,有瞞產邀買人心媚取考成的,著吏部核實驗明不但不能升官,還要重重處分!”乾隆搖頭道:“不成。這和賑濟災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賑糧賑銀下去,一層層中飽私囊!致了饑民口中十成僅存四五,但該賑的還要賑,不發賑糧,立時饑民就要餓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聖上明鑑萬里洞若觀火!”李侍堯覺得話緣投機,一發的來精神,俯仰說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難就難在真假難辨,真的有災若不加賑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麼都能糊弄,獨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過來,災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帶。秋天八月過水,莊稼絕收,饑民二十餘萬逃往魯南、江蘇、河南、湖廣趁食,留在黃泛區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兒,有的地方几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澤,村村斷垣殘壁不見煙火,有十幾個村子人都靠吃觀音土過活,拉不下大便撐脹死的人天天都有。聽說皖西山區有開人肉作坊的,窮極人家甚至賣兒賣女賣妻子到作坊裡供過往客人食用的,聞之令人毛髮倒豎慘怛惶懼不遑寧處。奴才途中曾寫信給安徽巡撫,請他救急救火速發賑糧,尚不知現在情形如何。這樣的天氣,更不知多少人殍屍雪中!”他皺緊了眉頭,想著那般悽慘可怖的千里黃泛道路上的場景,臉色變得蒼白,長長透了一口氣,咬著下唇沒再說下去。

一時間殿內死一般寂靜,只能隔窗看見殿外狂舞斜飄的雪花在無窮無盡地疾落,只能聽見大金自嗚鍾單調枯燥“咔咔”地走字兒聲音。劉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堯的對話,想著淮北道上昏鴉餓浮西風落葉的陰霾人世地獄,暖烘烘的獸炭爐旁,竟一個接一個打心底裡起寒慄兒。阿桂和紀昀是輔相,原也知人間疾苦和官員們報上來的頌聖文章不啻萬里雲泥之別,卻沒想到竟悽苦一至如斯,他們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訓誡:“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責‘,立時又覺不安起來。偷看乾隆時,只見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眼像要穿透牆外的風雪般遙視著遠處,咬著牙一句不言語,兩隻手緊握著椅把手,一動也不動。一時間,殿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連立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都感覺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頭,一口大氣兒不敢出。許久,才聽乾隆問道:”阿桂,八月黃河決潰,當時是你擬的旨,後來戶部調集賑糧,限令重陽節前賑糧到戶,各省是怎麼回報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驚似的一顫才回過神來,忙道:“當時徵集河南、直隸、湖廣、山東、江南五省,各調二十五萬石糧給安徽。湖廣佈政使迴文,存糧按前旨意調糧一百萬石給西安,轉撥兆惠軍用,現今湖廣大熟,平抑糧價也需用銀兩,請戶部兵部撥銀購糧。戶部撥銀,兵部駁回,說銀兩成色不足,所以錢沒有發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糧四百萬石,因黃河氾濫漕運阻塞,直隸省現欠糧三十萬石,到軍機處請示先調進五十萬石,確保北京用糧,餘糧調入安徽。江南的糧已如數調給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請減十萬石,已調入十五萬石,山東的糧調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竇光鼐因糧質太差拒收。所以真實調入淮北的只有四十萬石左右,明春的種糧還沒有著落……奴才職在機樞,本當為君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