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也就是嘉安十二年,孟昀十一歲。那一年山東遭了澇災。五月到六月間,斷斷續續,竟足下了二十七天的雨。
種麥的農戶,雖早早急著搶收了冬麥,卻因無法晾曬,許多麥粒生了芽,收成大為減色。歷山一代的農戶,種稻的則更多些。六月里正趕上水稻開花傳粉的季節。一直陰雨連綿的,陽光不夠且不說,田裡若淹了水,沒過了花穗,多過上些時日,一年收成便要盡付流水。
孟家一家人和所僱的長工幾乎晝夜都在田裡,替稻田排水。市面上的糧價,先是迅速飆升到原有的兩倍餘價格,後來隨著大戶們紛紛囤積糧食,糧價越發控制不住了。那一年,除山東遭了澇災外,江淮一帶也時有災患,已然顯見得不會是豐收之年了。各地糧價皆在打著滾的往上漲。但總算還沒到秋收季節,百姓手裡還有去年的存糧,情況還算穩得住,勉強還未到需要朝廷開常平倉平抑糧價的境地。
孟昀那時已過了府試,做了童生,但院試落了榜,並沒考中秀才。本朝規矩,若家中有一人中了秀才,自家就可免除十畝田的賦稅。孟昀沒考中,孟父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孩子畢竟還小,未來可期,家裡也沒苛責什麼。此時遭了災患,一家人皆在田裡奔忙,要救今年的收成,連孟家八歲的妹妹都不例外,獨有孟昀,被家人派了個勉強還能有時間讀書的活計——住到山裡的“蠶庵”裡去,負責這一季秋蠶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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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昀說到這裡,神色黯然,道:“這一季的秋蠶,其實是一開始就有問題了。四月裡出蠶之時,就有些幼蠶顏色不對,是淺黃色的,而且又瘦又小,又不愛動。開始大概總得有一成是這樣的。到了六月裡,秋蠶上山之前,已經得有兩成蠶成了這個樣子……我專門帶著放蠶的笸籮,到紀家去問,他們的管事卻跟我說,這都是正常的,讓我正常牧蠶上山就好。那一季也不只是我家,我看他們門口來問這些事兒的鄉親,絡繹不絕。家家都受了澇災,田地裡收成都已減了,剩下這點收入的渠道,自然更看得格外嚴重些。但是大家都不懂這些東西,只好去問紀家……那個平時負責收繭的管事,臉都要笑爛了,也不知道是在高興些什麼?他跟我們說,蠶蟲小是因為陰雨天多,喂的葉子受潮導致的。都很正常,把蠶牧到山上去,只要天氣晴朗了,蠶自然就會正常成長了。”
吳姑娘皺了皺眉,介面道:“我小時候也養過桑蠶……若只是蠶蟲生得小些瘦些,自然不妨礙。但顏色都變了,只怕是疫病。若不把病蠶撿出來,只管牧到山林裡去,只怕你家這一年要血本無歸也說不定。紀家既然帶著養柞蠶的技術前來,教給當地百姓,如何會不懂這個?”
孟昀從開始說話起,第一次認真地望了望吳姑娘,嘆道:“不錯。那一年,我白天夜裡地住在蠶庵裡,眼睜睜看著蠶蟲一個個死去,掉下葉子來。別說牧蠶時順便讀書了,我當時只覺得五內俱焚,年年我娘牧蠶都沒事,到我這裡,居然出了這樣的事……還正趕上澇災的時候。到秋蠶八月裡收繭的時候,成繭的數量連平時三分之一都沒有,且成了的繭也不如平時碩大……有的繭壁很薄,有的沒有封口。而且就這些繭,等我拿到紀家去,紀家一個都不肯收。”
吳姑娘疑惑道:“這又是為什麼?繭的質量不行,壓一壓價便是了。為什麼會不收?”
紈素在一旁嘆息道:“紀家賣出了多少蠶種,收繭時就該有多少蠶繭,雖然必有些損耗,但數量總該相差不多……紀家不收這些繭的藉口,只怕不是蠶繭質量不佳,而是會說成,懷疑農家自己留了些繭,打算自行養到破繭,留下蠶種。這一盆髒水潑來,尋常農家是極難自證的。”
吳姑娘恍然,篤定道:“這麼說來,紀家不肯告訴各農家蠶病的事實,就是故意的了。怪不得那管事笑得如此歡喜,原來是腹裡藏著奸!”
孟昀嘆息一聲,道:“若是當年我父母和鄉鄰能早點看穿這一點……”他搖一搖頭,道:“那一年上,稻米的收成最後還是保住了大半了。但柞蠶的收入全斷了,家家都沒賣出絲繭去,人人在家怨聲載道,都信了蠶病是因為陰雨連綿,都覺得是老天不長眼……轉過年來,到了嘉安十三年上,等鄉親們拿著指頭縫裡擠出來那點錢,去紀家買春蠶的蠶種之時,紀家卻拿起喬來了。”
孟昀回憶道:“平時滿臉堆笑的紀家管事,那一年卻顯得又煩又怒,堅決不肯再賣蠶種給大家夥兒。我爹去了紀家三次,每次回家來,眉頭都越皺越深,抽旱菸抽到後半夜都睡不著……紀家說的是,鄉民前一年買了他家的低價蠶種,卻不把繭賣給他家,自己繅絲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