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是在濟南府附近,歷山腳下長大的孩子,小名叫孬娃兒。他家家境原本還算不錯,有十幾畝上等水田,十六年前,種的是濟南府本地的稻米“明水香稻”。祖父去世後,家裡只剩父親、母親、他和妹妹四人。田裡的活兒做不完,家裡僱了一位叫孟六兒的青年鄉鄰做長工。他家還有一頭耕牛,一頭騾子……在鄉間,這就是殷實人家了。這樣的人家,男孩子多半就會早早開蒙讀書,讓先生給幫著起個學名。於是孬娃兒在六歲時變成了孟昀。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孟昀原本的命運應該是坐在學堂裡,跟著夫子搖頭晃腦讀書,然後一路考童生,考秀才,考舉人……讀書的最終目的,是改變家裡的門庭。在坐館的梁夫子看來,孟昀人頗聰明,但遠遠不夠用功。見天兒的偷奸耍滑,背書是標準的“按理解記憶”,意思確實懂了,但每次檢查背誦的時候,總給書上的話改了個說法。梁夫子是戒尺也動過,家長也叫過,都全無效用。在梁夫子看來,孟昀機靈敏慧,一點就通,若只要考個秀才,以後也在鄉間坐館教書,應該不難。但要再往上考,那得正經多用用功,現在這樣子正是“朽木不可雕也”。為這事兒,梁夫子見天兒的吹鬍子瞪眼睛,一味的恨鐵不成鋼起來。時間長了,孟昀反而覺得“讀書就是挨打受罵,大概我不是這塊料”,更加糊弄差事起來。
鄉下窮人家的孩子每天下了學,就跑到山裡去打豬草,拾柴火,替家裡乾點活。孟昀家境殷實,家裡指望他好好唸書,從不做這種額外要求。但和回家苦哈哈對著窗戶和油燈熬日子比起來,山上對孟昀來說,顯然是更具魅力的。他成天以“尋個安靜地方背書”為由,跑到歷山一帶的小山裡去瞎逛。他爹爹看他橫豎也不像個正經讀書的意思,索性也懶得約束了,讓他每日下了學,便到山上‘牧蠶’的林地裡去,順便守著林子,負責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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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昀說到這裡,向紈素道:“齊小仙君是南方人,也許一提到養蠶繅絲,便覺得必須要桑葉。但其實,山東地界上自古是有蠶絲出產的……只是,不是靠人摘了葉子來,在家精心飼養,而是像牧牛羊一樣,把蠶放養到山上的柞樹林中……這蠶喜食柞樹葉,因而通常就叫做柞蠶。紀家向朝廷申請絲引,就是以專營北方柞蠶絲為藉口的。養柞蠶也需要蠶種和專門的技藝……在紀家搬來濟南府之前,我家鄉的農人,多半是不懂可以養殖柞蠶的。紀家一來此地,一邊想法子賄賂官府,低價收買山林荒地,伐木改種柞木;另一邊便向本地農家宣傳,要教本地農人‘牧蠶’。”
“齊小仙君知道什麼是‘牧蠶’麼?……柞蠶與桑蠶不同,這種蠶蟲吃葉子吃得更多,天性又愛日光,沒法在屋裡養。蠶農遂一年兩季,把幼蠶放養到山上的柞樹林裡去,讓它自己在那吃葉子……春蠶上山的季節是三月裡,秋蠶是六月裡。蠶一上了山,蠶農家裡就得派個人,日夜的盯著。若鳥群來了,沒人驅趕,一夜之間,就能把蠶蟲吃盡了……蠶蟲上山之後,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柞蠶結了繭,這繭就可以繅出絲來。當然,這絲比不上桑蠶白膩柔順,天然是淺黃色的,且有些雜亂。到這一步,紀家就會把蠶繭收購回去,後面的步驟,他們就關起門來,自己來做了。紀家明令禁止蠶農自行繅絲……蠶農若開了蠶繭,自行繅了絲,這絲他們絕不肯收購,且第二年,就不會再賣蠶種給這家’壞了規矩’的蠶農啦。”
說到這裡,一旁剛剛摘下了面具的“吳姑娘”突然疑惑問道:“各家商賈,自然都有自己不願外傳的技術,這也是人情之常……我剛才聽孟公子的意思,這牧蠶技藝,原本就是紀家教給百姓的。他們為保蠶種不至於外傳,不準百姓自己繅絲,這又有什麼問題?”
孟昀苦笑道:“是啊,沒什麼問題……紀家剛來濟南府時,真是一派的“義商”模樣。他家每年春秋兩季,低價出售蠶種,又高價收購蠶繭。頭三年裡,凡肯與他們簽訂契約,代為‘牧蠶’的人家,家家每年都能多收個八九兩銀子,誰不拿他們當菩薩供著?那時候,他家每年收繭不多,歷山一帶原本有的柞樹林子,其實也不算多,滿打滿算不過五六十畝的樣子,地契零碎分散在十幾戶山民的手裡,我家也有個兩畝多……這些田地,原本不過是山上的野林子,比山下的水田價格低得多。我六歲那年,‘牧蠶’還未成氣候,我家在山下的上等水田,每年賦稅三鬥二升稻米,田價在十二兩一畝左右。山上的林地分給百姓的,按照下等交稅,每年賦稅僅一斗二升雜糧即可,田價只在三兩一畝左右。但是,到百姓皆學會了‘牧蠶’,且年年把蠶繭拿小車子推著,送到紀家之後,一畝水田每年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