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顧一切地亢奮地、勇敢地奔去。他從我身體裡竄了出來,愈跑愈快,離她還剩兩步了,突然她回過頭來……
我看見的是一張雀斑點點的顫抖的臉和棕紅的眉毛……不是她!不是I!
我喜不自禁,樂極忘形。我想喊:“別放了她!”“抓住她!”這類話。可是我聽到的只是自己的低語。而在我的肩頭,一隻手重重地落了下來。他們抓住了我。押著我朝前走。我想向他們解釋……
“你們聽我說,你們怎麼不明白,我以為,這是……”
但是我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解釋清楚呢,也說不清記在記事稿頁裡的我的病。我沒精打采,乖乖地被押著走……驟起的疾風颳落了一片樹葉,它無可奈何地落下地來,飄落著旋轉著,想能掛住在任何一根它所熟悉的枝條、樹叉和樹枝上。我也像這片樹葉,想抓住任何一個無聲的圓球玻璃房,抓住屋牆的透明玻璃,抓住電塔直指雲霄的淺藍色的尖針。
現在,當沉重的帷幕將把我和這整個美妙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的時候,我發現,在玻璃馬路上不遠處一個我熟悉的大腦袋正疾速地過來了,甩動著兩隻粉紅色的翅膀似的大手。又聽到了那熟悉的、扁平的聲音:“我認為有義務在這裡證明一下,號碼Д…503有病,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相信,他只是受了不自覺的不滿情緒的影響……”
“是的,是這樣,”我抓住了這句話,“我還喊了‘抓住她’呢!”
背後有人說:“您什麼也沒喊。”
“可是我是想喊的,我敢向大恩主起誓,我想喊的。”
一根根灰色冰冷的尖錐往我身上鑽了有一秒鐘。我弄不清楚,也許他發現,我說的(差不多)是真話,也許他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暫時再饒我一次。但他還是寫了張條子,交給了抓著我的一個衛兵。於是我又自由了,確切些說,我又被關進了嚴整的、不見首尾的亞述人佇列之中。
那個押著雀斑臉和太陽穴(上面畫著地圖似的藍線)的方形佇列,拐過街口就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我們走著。這是一個有百萬個腦袋的身軀,每個人都感到馴服的歡樂。大概也就是分子、原子和吞噬細胞所感到的歡樂。古代世界的基督徒(我們唯一的前人,雖說他們還很不成熟)懂得這個道理:順從是善行,而驕傲是罪孽,我們是上帝創造的,而我是魔鬼的子孫。
現在,我正和大家齊步走著,但是我還是單獨的,和大家不一樣。剛才的惶急和不安,使我現在還渾身發抖,就像大橋上剛剛轟隆隆地駛過了一列古代鐵甲列車,餘顫不止。我感覺到了自己。但是,只有眯上了的眼睛、化膿的手指和病牙才會感覺到自己,意識自己這個個別。健康的眼睛、手指和牙齒彷彿是不存在的。個人意識,不過是一種病態,這難道還不明白嗎!
可能,我已經不是那個能認真地、平靜地吞食細菌(比如那個藍色太陽穴和雀斑臉)的吞噬細胞。我可能是個細菌。這種細菌可能在我們中間已滋生了上千個,可是也像我這樣喬裝打扮成吞噬細胞的模樣……
如果今天的風波,從實質上來說不太重要的話,如果這一切僅僅是開端,是第一塊隕石,而後面還雲集著不計其數的轟響著、燃燒著的巨石,它們將無窮無盡地墜落到我們這玻璃極樂世界來,那會怎麼樣呢?
記事二十三
提要:鮮花。晶體的融化。只要。
據說,有的花百年難得一開。為什麼就沒有千年、萬年一開的花呢!可能我們至今還不知道,因為正是今天我們才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日子。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我從樓梯上下去,去找值班員。局圍千年的花蕾我眼看著它們靜靜地在綻開。一切都喜氣洋洋,爭芳吐豔:椅子、鞍子、金色號碼牌、電燈、長睫毛的黑眼睛、欄杆的玻璃柱子、掉在臺階上的頭巾、值班員的小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Ю的淺棕色的雀斑臉,一切都與平日迥然不同,都是嶄新的,光鮮的,嬌嫩的,玫瑰色的,滋潤的。
Ю拿過我的粉紅票子。在她腦袋上方,玻璃牆外的一支無形的樹枝上,懸掛著一輪淺藍色的、清馨的月亮。我得意地指指月亮說,“月亮——您明白嗎?”
Ю抬眼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票上的號碼,接下去又是她那熟悉的處女般貞潔的動作:把夾在兩膝之間的裙褶整平。
“親愛的,您的臉色不正常,有病容,因為不正常和疾病是一回事。您在糟踏自己,這誰也不會對您說的,誰也不會。”
這個“誰”指的當然就是票子上的號碼I…330。可愛的Ю,好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