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卹。凡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傷殘僅得些須撫卹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嘆息悲傷?雖說歷經百年,也漸漸解得法令一力激勵戰勝的本意,然慼慼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根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著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訊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根本因由也在這裡。然今日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慰籍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仿效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日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說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色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說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根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銳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麼?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交於何人?秦王詔書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慰,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麼?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銳將領有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麼?”呂不韋粗重地喘息著長嘆一聲,“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不亦悲乎……”
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腰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人,抬進秦王賜酒!”隨著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著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了!”“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日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蓆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感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著議論著,蒙驁說,他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說,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突然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