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幽幽梁山 乃見狂且
空守西畤,太后趙姬實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陽西北百餘里,有新老兩處宮室,古堡西畤與梁山夏宮。西畤,是秦人立國的第一座都邑,實則是在山地河谷裡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簡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為東周開國諸侯,地盤便是周人的老根——關中之地。封國時周平王便說得明白:“戎狄奪我故土,毀我灃鎬兩京。秦能驅逐戎狄,即有其國也。”也就是說,地盤雖好,卻不現成,要秦人從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奪。其時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個,做與戎狄連年激戰的大本營。悠悠五百餘年過去,距離谷口大道十里之遙的西畤都邑已經被歲月侵蝕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小石頭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時不時修葺維護一番,只怕早是廢墟了。過了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時建造的夏宮古邑。
與夏宮所在的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陽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後世《陝西通志山川》雲:“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廣二里。正南兩峰相對,直北一峰最高。東與九嵕(山)比峻,西與五峰相映,南與太白終南遙拱,為一方大觀。”梁山兩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幾道河谷草木蔥蘢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進可退,堪稱佔盡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隴西山地血戰求存的老秦人當年將這裡作為攻佔關中的大本營,實在是獨具慧眼。及至關中成為秦國腹地,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陽的最佳消夏之地。較之於偉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處子——山不峻絕,道不險阻,水不湍急,林不荒莽,習習穀風搖曳山野草木,直如佳麗之喁喁低語。因瞭如此,晚年的秦昭王才在梁山河谷建造了一片庭院,名為夏宮,每年酷暑總要在這裡住上一兩個月,風高水急林荒道狹的南山章臺倒是很少去了。當然,最要緊的還是梁山近便,飛騎軺車片時可達咸陽,夤夜有事可說走便走,誤不了任何軍國急務。也正是因了這種便利,數十年後成為始皇帝的嬴政大肆擴建了梁山夏宮,梁山宮始成赫赫之名,這是後話。
趙姬最喜歡的,便是梁山的秀美嫻靜。
只有在梁山,趙姬才能依稀找見少女時熟悉的莊園日月。邯鄲山川是粗礪的奔放的熱烈的,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永遠是燕趙山川的旗幟,無論是一片金紅,無論是一片粗綠,甚或是一片枯紅的沙沙落葉,都瀰漫著一種乾爽一種凜冽一種令人心志煥發的天地生氣。來到秦國關中,她最感不適處便是夏日的溼熱。第一年入夏,嬴異人特意陪她去了章臺,可她卻在那裡似病非病的臥榻了整整三個月。嬴異人大為不解。她說,章臺山陰太重,冰涼到心,打不起精神。於是,第二年夏日來到了梁山,她竟一直住到了第二年入夏,若不是嬴異人病勢沉重,她還是不想回咸陽。異人詫異。她說,梁山疏朗,西畤古遠,人心舒坦。自此年年來梁山,除了年節、啟耕、祭天、大朝等需要王后出面的大典,她幾乎釘在了梁山。後來,趙姬專諭王室工室丞,在西畤古堡旁的樹林中另建了一座庭院,取名西苑,與梁山夏宮輪換來住。夏夜穀風習習星河如洗,獨立樓頭百無聊賴,她便前半夜在夏宮,後半夜到西苑,卻也是不亦樂乎。
說來自己也不明白,趙姬實在不喜歡咸陽這座煌煌大都。既厭煩永遠都在耳邊喁喁唧唧的市聲,也厭煩周邊永遠都流淌不完議論不休的種種訊息,更厭煩議國議政時大殿一片黑壓壓的冠帶衣履與一個個銳聲刺耳的激烈論爭。幾次夢魘,這座煌煌大都竟化成了汪洋大海,鼓著巨浪將她如沙石樹葉般吞沒!一身冷汗醒來,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嬴異人死後,她幾次想離開咸陽重回趙國,去尋覓少女時的自由歲月。然每當她要脫口而出時,竟每每都被身邊侍女的一聲太后驚得一個冷顫!是啊,她是秦國太后,而且是秉政太后,除非暴死,她能走得脫麼?整日抑鬱恍惚,她不知不覺地常常在王城夢遊了。一夜,小內侍趙高在王城唯一一片胡楊林中看見了只一方蟬翼白紗一頭散亂長髮的她,嚇得頓時癱在了林邊。次日,已經是秦王的兒子嬴政帶著太醫令前來覲見,診脈後的太醫令揹著她對兒子低聲說了片刻,尋常聲稱自己離不開母后教誨的兒子,才終於將她專程送到了梁山。
咸陽宮的那片胡楊林,恰恰便是呂不韋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呂不韋來了。雖然帶來了一大堆急待處置的國事,呂不韋卻一件也沒有說,只是陪她默默地對坐著。趙姬也是一句話不說,只低著頭時不時一聲斷腸般的嘆息。從正午坐到暮色降臨,兩人誰也沒有動得一動,誰也沒有說得隻言片語。掌燈之時,趙姬不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