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戰者功,商者獨螢螢。有國法,有王命,解我年饉者何無功?”此歌在秦中一時傳開,原先的嗟嘆童謠竟漸漸沒了聲息,老秦人卻爭先傳誦起兩年大飢時的商賈之恩。
原來,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來風調雨順的關中竟是連續兩年大旱。滔滔渭水幾乎幹了河道,蝗蟲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顆粒無收。大半年之後,庶民囤糧十室九空,朝野頓時惶惶。秦法不賑災,呂不韋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丟擲庫金壓低商市谷價來救一時之急,然若沒有大宗糧米進入關中,再撐得半年勢必會有民眾大量逃亡。呂不韋緊急召見尚商坊的山東商賈,一則激勵一則請求,期盼六國商旅設法解秦國燃眉之急。然六國商賈已各接本國密令,不許向秦國運糧!咸陽之六國商賈所能做者,也就是平價甚或低價賣完現有存糧而已,顯然無法從根本上緩解饑荒。正在呂不韋決意冒險開啟關中兩座穀倉之時,潼關渡口傳來急報:一支無名船隊滿載稻穀停泊於河口,因渭水枯涸無法進入航道,請派牛車五千輛運載入秦!呂不韋大喜過望,親自帶著一班吏員兼程東來,到達渡口之時,船隊主人卻已不在,水手班頭只有一句話:“我家主人賣糧於秦,三年後收金便是。”遞上一支寬簡,便沒了言語。呂不韋感慨萬端,情知尋覓無著,只有連夜卸船運糧,立即向各郡縣分發。
秋冬稍安,開春之後卻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種無著,秦國朝野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烏雲。便在此時,北地郡又來急報:一支連綿馬隊南下,烏氏大商倮運糧救秦!呂不韋長呼一聲天意也,便又立即親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呂不韋便清楚了烏氏倮的情形。
烏氏者,秦國北地郡之縣名也。倮者,人名也。烏氏倮,便是烏氏的商人倮,人呼烏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為業。商鞅變法之後,整個河西高原被秦國收回,牧區再也沒有了民眾最怕的拉鋸戰,畜牧便蓬蓬勃勃生髮起來。及至倮做了族長,倮族之畜牧業已經伸展到了陰山以北,與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俠仗義,善於周旋,與匈奴各部單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馬商:將中原穀物鹽鐵賣與匈奴,再將換來的草原良馬南下賣與中原各國。數十年下來,烏氏倮財貨劇漲,聲名遍及草原胡族。這年聞故國大旱饑荒,烏氏倮深感秦國之威秦人之身給自己的胡商生意帶來的巨大好處,遂慨然買得大批燕趙糧谷並草原數萬頭肉牛南下救秦。呂不韋接得浩蕩馬牛與數十萬斛燕麥稻黍,併力邀烏氏倮南下咸陽盤桓。烏氏倮入咸陽三日,“秦王”詔書封烏氏倮領上卿尊榮,爵位與封君相同,號為烏氏君。也就是說,烏氏倮雖非在朝官員,卻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如同綱成君蔡澤一般的儀仗、府邸、衣冠、車馬等等諸般尊榮。在“尊榮必出於農戰”的秦國,商賈縱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貴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門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門額也不能有府邸標記;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貴,譬如商賈不得乘坐帶有傘蓋軺的車,只因為傘蓋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標識。
如此法度之下,烏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謂石破天驚!
然則,其時畢竟饑荒大作人心惶惶,誰也顧不得去計較這些名位虛事,一時竟是風平浪靜。事過境遷,轉過年來風雨如常饑荒漸去,老秦人眼見懷清檯開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有了滿腹牢騷。及至念功童謠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覺愧疚,便也不再計較商賈獲顯榮的事了。
八月秋風起,懷清檯告成。秦王嬴政駕臨灞上拜祭開臺,呂不韋親自宣讀了表彰詔書。關中老秦人非但沒有非議之辭,且紛紛趕來拜祭。呂不韋大為感喟,對身旁蔡澤便是一嘆:“民心為天也!天許我化秦,我何懼之矣!”嬴政見呂不韋慨然動容,遂過來關切道:“敢問仲父,烏氏倮尚有封君之榮,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呂不韋素來不以仲父輕慢君臣之禮,一拱手道:“回覆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貴後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後論,若有才具,自當封其爵位。”嬴政笑著點頭:“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個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陣大笑。
來年開春,學宮與賢苑兩座館所大體完工,呂不韋便頒發手書廣召門客。入夏時節,便有山東士子紛紛來投。呂不韋大為振奮,立即與蔡澤開始籌劃編撰治國典籍事宜。正在此時,太后宮卻傳來密書,要呂不韋兼程趕赴梁山宮共商國是。呂不韋捧著詔書愣怔半日,蔡澤卻撇著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於咸陽多矣!公何遲疑哉!”說罷便搖著鴨步徑自去了。
望著蔡澤已顯蒼老的背影,呂不韋不禁沉重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