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上得一座樹木稀疏的土塬,但見北方天際山塬如黛,背後便是渭水滔滔,這茫茫白地夾在渭水與北山之間斷斷續續向東綿延,活脫脫關中沃野的一片片醜陋禿疤!在這片片禿疤中,綠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鹼花覆蓋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滲出草地的比鹽汁還要鹹的惡水。水草之間蓬蒿及腰狐兔出沒蛙鳴陣陣,卻偏偏是不生五穀!
“這這這,關中沃野,何以有此惡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澤馬鞭指點著渭水南北道:“關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涇水洛水也。自周人建灃京鎬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為沃野田疇。渭北則因河流少開墾少,原本多為草木連天的荒原。渭水流經關中中央地帶,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積成灘,無以排洩,久而久之便積漬成這種白土斥鹵地,民人呼之為硝鹼灘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縫起老眼一指:“那片白灘有星星黑點,是人麼?”
“那是掃鹼民人。”蔡澤接道,“硝鹼成害,也有一蠅頭小利,便是出鹼。渭北庶民除了耕耘僅存坡地,便憑掃鹼熬鹼謀生。”
“掃鹼熬鹼?能謀生?”嬴柱驚訝地插了一句。
蔡澤指著白茫茫灘地道:“這白地寸草不生,卻有浸出的晶晶鹼花。民以枯乾蓬蒿結成掃帚,在灘地掃回鹼花,加水以大鍋大火熬之,泥土沉於鍋底,鹼汁浮於其上。將鹼汁盛滿一個個陶碗,一夜凝結,便成一個大坨,秦人呼為‘鹼坨子’。鹼坨子化開,便是鹼水。精者可以廚下和麵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陽皮坊常來購買,即便胡人入秦,也必來收購鹼坨子帶回。渭北農人之生計,便賴此蠅頭小利以艱難度日矣!”
“好事也!艱難個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鹼,不費耕耘之力,大掃賣錢便是,錢換百物,如何還是艱難度日?”
“安國君有所不知也!”蔡澤嘆息一聲,“就成鹼而言,這白茫茫灘地也分為幾等,並非處處都有鹼花可掃。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沒有鹼花,漬水過甚處也沒有鹼花,惟有那浸透鹽硝卻又未漬出鹹水,潮溼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鹼花生出。更有一樣,鹼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煙塵。如此一來,能掃鹼處也是寥寥幾處,何能大掃大賣做搖錢樹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動容:“老夫生為秦人,五十餘年過秦無數,卻是熟視無睹也!卿本燕人,對秦地卻有如此深徹瞭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澤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顯出了天下名士的灑脫不羈,“計然之學,講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師計然之學,悉心勘察天下各國之經濟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涇水間奔走兩年有餘。否則,臣何敢入秦爭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几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諳官道所致。”蔡澤紅著臉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說得!”秦昭王慨然一點竹杖,“你只說,秦國出路何在?”
“遠近兩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內,大力整修渭北殘渠毛渠,確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遠策?”
“十年之期,引涇出山,東來瀉滷,成秦中良田三百萬頃!”
嬴柱急迫插話:“丞相慎言!三百萬頃,豈非痴人說夢?”
蔡澤卻是悠然一笑,馬鞭遙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涇水遙出故義渠國山地,經中山瓠口東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涇水出中山瓠口,於塬坡高地修乾渠三百里,向東注入洛水。再於三百里乾渠上開百餘條支渠,向南灌溉沖刷,此謂瀉滷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關中當盡現良田沃野,天府陸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傾,秦昭王向蔡澤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澤說話,秦昭王便轉身點著竹杖連續下令,“長史快馬羽書:立召渭北十縣縣令急赴櫟陽,太子襄助長史準備櫟陽朝會;丞相準備三年近策之實施方略,屆時全權部署,老夫只為你坐鎮便是。走,我等車馬立回櫟陽!”於是,一行車馬在夕陽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風漫卷著秦軍的黑色旌旗,櫟陽的閉城晚號粗礪地迴盪在渭水山塬,轔轔車馬溶進了火紅的晚霞,溶進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五、華陽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嬴柱憂心忡忡地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