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茅亭。
“好茶也!”呂不韋大聳著鼻頭,“莫急,逢澤硭碭茶!可是?”
“評鑑品物,無出呂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麼?老夫不信邪!”毛公搖進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吸一口,燙得丟下陶盅哈氣連連,見薛公呂不韋哈哈大笑,便點著竹杖嚷道,“老夫偏認是鉅野山澤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濃淡來麼?”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呂不韋悠然一笑,“所謂評鑑品嚐,無非經多見廣善加揣摩而已,豈有他哉!孔子若不周遊列國遍考各國典籍,如何能辨認出上古防風氏屍骨?逢澤鉅野兩大澤,一西一東相隔五百餘里,雖同為上古大河改道遺留之積水,然歷經數千年沉積,便自成不同水土;鉅野山澤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葦草茫茫山水激盪多霧少陽,水氣清甜山土紅粘,茶樹肥碩而茶葉有幽幽清香。逢澤雖與硭碭山相連,卻無活水注入,歷經沉澱而水質粘厚,四野之土便多有鹹溼滷鹼之氣,是故茶樹瘦高而茶葉勁韌,茶木之香中有隱隱厚苦,且最是經煮,與鉅野茶之清香甘甜大異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嚐不出?”
“嘿嘿,老夫飲來,天下茶葉一個味,只河水最好!”
“嗚呼哀哉!”薛公連連拍案,“老夫親採親炒容易麼?暴殄天物也!大煞風景也!”
呂不韋不亦樂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為上河,離石河水為中河,大梁河水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著啊著啊!還是老夫高明!沒有河水,何來茶香?”毛公紅著臉嚷嚷起來。
薛公呂不韋同聲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來,抓過案上一塊醬牛肉便就著滾燙的釅茶大嚼起來。薛公看得眉頭直是一聳一聳,苦笑著搖搖頭便與呂不韋品啜起來。飲得幾盅,薛公輕輕嘆息一聲:“遙想當年,呂公不期走進甘醪薛,竟是恍如夢中矣!”呂不韋慨然笑道:“三五年滄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難可見一斑也!若非兩公襄助,呂不韋豈有今日?入得秦國,我等富貴榮辱一體,定然做他幾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遠。自老秦王到異人公子,呂公要周旋三代,可謂難矣!目下情勢,異人雖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與老秦王在前,公便須得有勾踐十年生聚之韌力耐力,且戒躁動之心。”呂不韋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韋輕言躁動,慚愧也!”薛公搖搖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說幾件想到之事,卻與呂公方才之言無涉,公但聽下去便了。”呂不韋笑道:“來日方長,隨時可說,今夜不妨賞月品茶,塞上月夜難得也!”薛公搖頭一嘆:“垂垂老矣!不說過後便忘了,還是想起便說的好。”呂不韋依稀看見薛公眼中淚光閃爍,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說!不韋洗耳恭聽。”
薛公品啜著醇釅的逢澤茶,對呂不韋侃侃說開。薛公以為,目下秦國以老秦王為第一樞要。據各方徵候,老秦王大約還有三五年壽期。歷來古訓是暮政多變,惟有把準老秦王的一貫政風,方能從容應對。幾年來,薛公多方搜求典籍傳聞對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細揣摩,斷言秦王嬴稷的為政秉性是:“惟法無情,殺伐決斷之烽銳,為歷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長地說了兩個故事: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軍在閼與首次敗於趙軍。宣太后一身承決斷失誤之罪自裁謝國,實際決斷國事的丞相魏冄卻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鬱悶無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聞之,許多農戶便買來黃牛殺了祭天,祈禱秦王早日康復。秦王病癒,百姓又買牛宰殺以塞禱。王宮護軍將(郎中)閻遏、公孫述到函谷關軍務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陽晉見時當頭便是興沖沖一句:“我王德過堯舜!曠古明君!”秦昭王陡聞如此頌詞驚訝莫名,頓時沉下臉問:“兩位所言所謂也?”兩人便繪聲繪色地將百姓為秦王買牛祈禱塞禱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讚頌:“堯舜為君,未聞百姓為之祈禱也。今我王臥病百姓祈禱,病癒百姓塞禱,王得民之愛心過於堯舜!”秦昭王陰沉著臉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詔各郡縣徹查里社,核實祈禱者並里正、鄰長姓名報來!”詔書下,郡縣鄰里莫不以為將獲厚賞,當即逐一登入星夜上報。三日後,一道詔書飛赴郡縣:凡買牛祈禱塞禱之民戶,各罰銅甲兩幅!所在鄰里之里正鄰長各罰上好鐵甲兩幅!後有非法祈禱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舉國皆驚,報信的兩位郎中更是羞愧難言!後來,秦昭王章臺避暑時心緒頗好,隨行護衛的閻遏便問秦王:“百姓為我王祈禱塞禱,王不獎掖反予懲罰,末將委實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