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明察目下情勢,洗練浮躁心緒,是以未能與公子多做盤桓徹談,尚請公子見諒。”嬴異人面紅過耳,搓著大手嘟噥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這般清冷,更怕沒人理睬,活似當年做人質一般……”
“公子居呂莊而感孤寂,不韋之過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呂不韋心頭已然雪亮,連日沉心書房思慮長遠,卻忽視了嬴異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恆久心病,日後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關節!思忖間對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葉來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對呂不韋最是景仰,聞言忙不迭做禮,笑應一句不消說得,便輕快利落地進了正廳。片刻茶香瀰漫,呂不韋一聳鼻頭驚訝道:“噫!香得炒麵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殷勤笑答:“蒙武將軍送公子的,說是胡茶。”呂不韋歎羨笑道:“呀!茶飲南北,還當真沒品過胡茶也,回頭我向蒙武將軍討個路數買它一車回來!”心不在焉的嬴異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連連揮手:“快拿胡茶!全送呂公!我喝甚茶都一個樣,暴殄天物!”神情竟是異乎尋常地興奮。呂不韋笑道:“一桶便了,全數豈不掠人之美?”嬴異人卻是慨然拍案:“呂公何解我心矣!異人只恨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呂不韋肅然拱手道:“此乃咸陽,不是邯鄲,公子慎言。”嬴異人眼中淚光閃爍喟然一嘆:“異人一生多受嗟來之食,幾曾有物送人也!呂公能將未婚之妻忍痛割愛,成我痴心,此等大德,何物堪報?”
“公子差矣!”呂不韋倏忽變色,“趙姬乃我義妹,豈有他哉!”
“情事之間,公卻迂腐也!”嬴異人罕見地抹著淚水大笑起來,“秦人趙人皆出戎狄胡風習,男女之情素無羈絆,惟愛而已!婚約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罷了。當日異人已經看出,趙姬與呂公並不相宜。趙姬多情不羈,呂公業心持重,縱是婚配亦兩廂心苦。否則,異人縱是痴心鍾情於知音,也不會與公爭愛!窈窕淑女,君子好俅。異人當日捨生求婚於呂公,非不知公與趙姬婚約也,而在看準呂公趙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鬆手,生生釀得萬千悲情!公之明銳在於知心見性,不為淺情所迷,亦未為婚約諾言所牽絆。痛則痛矣,卻是兩全!惟公有此等大明,異人方心悅誠服,決意追隨也!時至今日,異人不敢相瞞:此前呂公之於我心,政商合謀之一宗買賣耳,成則成矣,預後卻是難料也;自與趙姬婚配,異人不止一次對天發誓:此生若得負公,生生天誅地滅!”
嘭噗一聲悶響,茶盅跌碎草蓆,滾燙的茶汁將呂不韋的白衣濺得血紅。
“先生燙傷!”抱來茶桶的老侍女驚叫一聲,連忙伏身擦拭。
呂不韋渾然不知所在,聽任老侍女擺弄著。嬴異人的坦誠剖白象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深深震撼了他!應當說,嬴異人對男女情事的眼光與見識,是呂不韋遠遠沒有預料到的,今日驟然噴湧,當真令他驚愕不已!在呂不韋看來,嬴異人不惜丟棄大業而痴情求婚,除了因胡楊林夢幻對歌而生出的知音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與卓昭的婚約實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義妹。如今看來,嬴異人非但知道實情而且見微知著,連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與卓昭之間的心隔也是洞若觀火,實在令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兒。倘若當初果真回應了火熱的卓昭而與她未婚先居,此事將何以了之!依嬴異人說法,若不是“奪情”成功而對他心悅誠服,兩人之間便只是一宗預後難料的買賣而已。果真如此,卓昭反倒成了呂不韋與嬴異人真正結為一體的熱膠?自己的深遠謀劃倒是憑著一個女子才變得真正堅實起來?上天晦暝,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也!一時之間百味俱在,呂不韋竟是回不過神來。然值得慶幸的是,嬴異人信誓旦旦,終身不會負他,長遠謀劃總是不會無端岔道了。說到底,目下還是大事當緊。
心念及此,呂不韋回過神來笑了笑:“此事已過,公子日後莫再提說便了。我只是不明:公子既信得不韋,如何卻這般沒有耐心?”
“沒有趙姬,回到秦國我也只是個棄兒……”
“非也。”呂不韋長吁一聲搖搖頭,“公子念情,表象也。根基所在,卻是對回秦大局失了信心。大事絕望者,惟情而生死也。若是公子已經認祖歸宗冠帶加身,縱然念妻,亦非此等悽絕之象。公子參詳,可是此理?”見嬴異人長嘆一聲默默點頭,呂不韋笑了,“恕我直言:公子雖秦國王孫,對乃祖乃父以至秦國政風,卻不甚了了。長此以往,即或身居秦宮,公子之心依然還是趙國人質,與秦國秦政,與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擔得大任執得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