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所說之生計,便是呂莊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制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便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幾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佔著。於是,呂氏族人便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便悉數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嘗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氏族人收留了他們,他們便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莊而居,雖是貧富是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裡: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公田老隸農,終生無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便是隸農的天命;呂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制大體上都能說叨得一二,留在呂莊,圖得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蹠軍一般。生計舊制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裡。
一席話說罷,父親與老相里竟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東說得是。”這次卻是相里家老先開口,“族人皆商,戶戶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動盪之險,後果不堪矣!少東閱歷甚豐,必有良策。”
父親臉色少有的陰沉著:“事雖至大,也得看辦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個字:分買田勞,除人隸籍。”呂不韋拍著書案一字一頓,“分買田勞,是一體兩事。其一,分買耕田。便是族人將耕田分出一半給田戶,以目下田價之五成折算,賣給田戶,許田戶在十年之內以穀物勞役抵消。其二,此後,族人以田戶代耕,須得出金買勞,如此兩便。除人隸籍,便是將族人所握田戶之隸籍證物悉數銷燬,將老壯田戶、隸籍僕役之身軀殘留的印記悉數醫治,不能醫治者則掩蓋,使田戶僕役與我族人同為呂莊庶民。如此做去,禍根消除,呂氏必得平安也!”
“壯哉少東也!”老相里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皺起了眉頭,“這除人隸籍,本是邦國之權。一莊私除,若是衛國官府追究起來,只怕難以應對。”
“此一時彼一時,目下大勢,衛國何敢追究?”呂不韋便將路過濮陽時衛懷君的種種做作說了一遍,末了笑道,“衛國君臣,心思盡在聚斂搜刮,只要收得稅金,何管你是隸籍還是國人?再說,若衛懷君稍有異動,我族便揚言遷徙趙國,他卻捨得麼?”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開心,“少東見得透,老朽茅塞頓開也!”
父親又呵呵笑了:“這分買田勞,未免繁瑣。呂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幾個錢,索性將耕田送給田戶一半,也是個世代人情。”
“父親差矣!”呂不韋認真地看著父親,“荀子有言,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田戶有勤懶良莠,若無償送田,使垂手而得,便不知珍惜,勤耕勞作之心必減。作價賣于田戶,則能激勵人人勤耕,爭相早日抵消債金,以使耕田歸己。當年齊國之田氏,正是這般‘私制’崛起也。秦國獎勵耕戰,變疲民為銳士,奧秘也正在於獎勤罰懶,豈有他哉!”
父親長吁一聲,竹杖便是一點,“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籌劃了,宜早不宜遲,來春啟耕前便分買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卻又嘿嘿笑得不亦樂乎。
“笑個甚來?”一語未了,老父親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經得一回‘呂莊變法’,高興也!”言未落點,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整個冬日,呂不韋便幫著老相里奔波謀劃,將這“呂莊變法”搞得分外紮實細緻。老田戶們感奮不已,全然忘記了窩冬,整日價忙碌備耕,偌大呂莊便是一片熱氣騰騰。大年那日,呂莊社火通宵達旦。父親與老相里硬是被田戶們抬了出去,神靈般坐在火把簇擁的高車上在全莊周遊。呂不韋破例沒有出門,陪著母親在燎爐前守歲。
“不韋呵,娘有一事,你須得有個說法。”老母親第一次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