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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郭大伯,你日子過得啥樣呢?”

“啥也不啥。”他拉出一副微笑的臉。

這時走來他兒子郭富貴。郭富貴站在門口望著他爹,說道:“爹呀!哪一年咱不鬧饑荒?一年四季你吃了啥正經糧食?豆皮,麩皮,糠皮,就斷不了。咱們炕上那床破席,鋪上你那邊,鋪不上咱這邊。你還說是‘啥也不啥’,牲口也比你過得像樣嘛!”

“嗯……看你說……”好像是責備兒子似的,卻又立即嚥住了嗓音,嘴唇不住的顫抖著。

“大伯,你想想麼,你天天揹著星星上地裡去,又揹著星星迴家來,你打的糧食哪裡去了?別人哪邊陰涼坐哪邊,手腳不動彈,吃的是大米白麵,你說該也不該?”

“唉,地是人家的麼!……”他用潮溼的眼睛去望著程仁。“人家的,要沒有咱們做牛做馬,給他幹活,那地裡還會自己長出糧食來?咱爹就是這麼一個牛馬心,要他去聽個貧農會,他也不去,說腰板疼。如今李子俊走了,你還怕個啥?”

“唉,地是人家的嘛。”

“人家的,人家的,你十二年的租子,還買不下那幾畝地!”不知是誰在外邊屋裡也接腔了。這時外邊站了幾個李子俊的佃戶,他們老早就知道,土地改革,是把誰種的地就給誰,他們老早等著幹部給地。如今聽說李子俊跑了,擔心紅契拿走了沒辦法,擠在外邊聽農會調動。程仁看見他們便問道:“你們人來齊了沒有?”

“沒有,他們有的怕事,有的是他們姓李的一家,不願去。”

他們又答應了。

“一家,一家怎麼樣,還短得了租子?”張步高又說了,他是農會的組織,常會自己著急,嫌老百姓落後,容易發火。“好,就你們幾個人也成,你們去要吧,把你們自己種的那地契拿了來。她要不給,就同她算賬,儘管說是農會派你們來的。”程仁馬上下決定。他也還是強調農會的命令。“要是沒有,你們就別走,要他們交出李子俊,明白不明白?”張步高也補充著。

“對,咱們就這麼辦。郭大伯,咱們走。”

“唔……”

“爹,又不是你一個,怕什麼,是農會叫去的嘛!”郭富貴把他爹攙了下來。

“唔,人家一個娘們……”

“娘們還不吃你的血汗?”這時人聲亂成一片,院子裡擠滿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們都踮著腳,張著眼,看見人們出來了,便又忙退到一邊去。張步高還在後面大聲說:“別怕那女人耍賴。”他又低聲的向程仁說:“紅契準拿到涿鹿縣去了,派人到縣裡去追人吧。”

“農會叫你去,不去也不成啦。把契拿回來,那八畝地就是咱們的啦!”郭富貴把他爹推到那幾個佃戶隊伍裡。

一行人便擁到李子俊大門口。看熱鬧的遠遠站住了,他們幾個佃戶商量了起來。後邊有人喊:“你們不敢進去麼?一個娘們,有什麼怕的!”

他們幾個輕輕的走了進去。郭柏仁也被他兒子推進了門。在騎樓下玩耍著的三個小孩都呆住了,望著進來的人群。那個懂事了的李蘭英,掉頭就往裡跑,銳聲的叫道:“娘!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拴在走廊上的狗,跟著汪汪的吠了起來。

他們幾人站在空廓的院子裡,互相望著,不知怎樣開口。只見上屋裡簾子一響,李子俊的女人走出來。她穿一身淺藍色洋布衣褲,頭也沒梳,鬢邊蓬鬆著兩堆黑髮。在那豐腴的白嫩臉龐上,特別刺目的是眼圈周圍,因哭泣而起的紅暈,像塗了過多的胭脂一樣。在她胸間,抱了一個紅漆匣子。這時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大嫂!”

那女人忽的跑下了臺階,就在那萬年青的瓷花盆旁邊,匍伏了下去,眼淚就沿著臉流了下來。她哽咽道:“大爺們,請你們高抬貴手,照顧咱娘兒們吧。這是他爹的……唉,請大爺收下吧,一共是一百三十六畝半地,一所房子,鄉親好友,誰不清楚。他爹也是個沒出息的,咱娘兒們靠他也靠不住,如今就投在大爺們面前。都是多少年交情,咱們是封建地主,應該改革咱,咱沒話說。就請大爺們看在咱一個婦道人家面上,憐惜憐惜咱的孩子們吧,咱跟大爺們磕頭啦!……”她朝著眾人,連連的叩著頭。又舉著那匣子,眼淚流滿了一臉。李蘭英也跟著跪在她旁邊,兩個小的在人叢裡邊哇的一聲哭了。

那群雄赳赳走來的佃戶,這時誰也不說話,望著那個趴在地下的女人,仍舊還當她是金枝玉葉,從來也沒有受過折騰的。想起她平日的一些小恩小惠,反而有些同情她現在的可憐。沒有人去接那匣子,他們忘記了他們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