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也不反過來說:“誰也沒叫咱來,咱自個兒來的。咱自個兒還擱著兩棵半果樹沒下呢。
老頭怎麼樣,老頭就不辦事了?!“他忽然看見那小個兒楊亮也扛著一簍果子走過來,不覺便去摸了一下那兩撇八字鬍,也高聲道:”咱老頭還能落後,老楊!到咱這裡來!裝車是要會拾掇,又不要蠻力,對不對?“
“呵!是你!你的果子賣了麼?”楊亮在車旁歇了下來,拿袖子擦臉上的汗。又向旁邊搜尋著。
“沒呢,咱那個少,遲幾天沒關係。”郭全彎著腰接過送上來的簍子。
楊亮想起那天他們談的事,便問道:“和你外甥商量了沒有?打定了主意麼?”
“什麼?”他凝視著他一會,忽然明白了,笑了起來:“呵!
就是那事呵!唉,別人成天忙!你看,小夥子都嫌咱老了幹不了活啦!嗯,沒關係,咱老了,就少乾點,各盡各的心!“
楊亮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也站到身邊來,她把肩頭上沉重的簍子慢慢的往下移,卻急喊道:“郭大伯,快接呀!”
她是一個瘦條子女人,黑黑紅紅的面孔,眉眼都細細的向上飛著。頭髮全向後梳,又高高的挽了一個髻子,顯得很清爽。只穿一件白布的男式背心,兩條長長的膀子伸了出來,特別使人注目的,是在她的一隻手腕上,戴了好幾道紅色的假珠釧。
“嘿,坐了飛機呀!”一個走過來的年輕農民笑說道,“你真是婦女們裡面的代表,羊欄裡面的驢糞球啦!”
那女人決不示弱,扭回頭罵道:“你娘就沒給你生張好嘴!”
“對!咱這嘴就是笨,咱還不會唱‘東方紅太陽昇’呢,哈……”誰也沒有注意他給大家做的鬼臉,但大家都笑了。還有人悄悄說:“歡迎唱一個!”
“唉!看你們這些人呀!有本領到鬥爭會上去說!可別讓五通神收了你的魂!咱要是怕了誰不是人!”她踅轉身走回去了。她走得是那樣的快和那樣的輕巧。
“誰呀?這婦女不賴!”楊亮覺得看見過這女人,卻一時想不出她的名字,便問郭全。
郭全也擠著眼笑答道:“羊倌的老婆,叫周月英,有名的潑辣貨,一身都長著刺,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開起會比男人們還叫得響。算個婦女會的副主任咧。今天她們婦女會的人也全來了。”
“扛了一簍子果子,就壓得歪歪扭扭叫叫喊喊的,還要稱雄呢!”
“稱雄!不成,少了個東西啦!”
於是大家又笑了。
一會,車子上便堆得高高的,捆得牢牢的。侯清槐得意洋洋,吆喝了一聲,李之祥便揮動長鞭,車子慢慢的出發了。三輛車,一輛跟著一輛。在車後邊,是從園子裡上好了馱子的十幾頭騾子和毛驢,一個長長的行列,跟車的人,押牲口的人在兩旁走著,有些人便靠緊了路邊的土牆,伸長著頭,目送著這個熱鬧的隊伍。有些人也不願立刻回園去,擠在園門口,指指點點贊談著。這比正月的龍燈還熱鬧,比迎親的轎馬還使人感到新鮮和受歡迎呵!這時郭全也靠牆站著,輕輕的抹著他那八字鬍,看行列走遠了,才悄悄的問他身旁的楊亮道:“這都給了窮人嗎?”
文采也到園子裡來了,他的感覺完全和過去來這裡不同。他以前曾被這深邃的林地所眩惑。他想著這真是讀書的勝地呵!也想著是最優美的療養所在。他流連在這無邊的綠葉之中,果子便像散亂的花朵。他聽著風動樹梢,聽著小鳥歡噪,他怡然自得,覺得很不願離開這種景緻。可是今天呢,他被歡愉的人們所吸引住了。他們敏捷,靈巧,他們輕鬆,詼諧,他們忙而不亂,他們謹慎卻又自如。平日他覺得這些人的笨重,呆板,枯燥,這時都只成了自己的寫真。人們看見他來了,都向他打招呼,他卻不能說出一句可以使人發笑的話,連使人注意也不可能。他看見負指揮總責的任天華,調動著,巡視著,計算著,檢點著,又寫些什麼。誰也來找他,來問他,他一起一起打發了他們,人們都用滿意的顏色離開他。可是他仍是像在合作社的櫃房裡一樣,沒一點特別的神氣,沒一點特別的模樣,只顯出他是既謙和又閒暇的。
胡立功更明確的說道:“這要換上咱們來辦成麼?”當然文采還會自慰:這到底只是些技術的,行政的事,至於掌握政策農民們就不一定能夠做到。但他卻不能不在這種場面裡,承認了老百姓的能力,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更不能不承認自己和群眾之間,還有著一層距離。至於理由何在,是由於他比群眾高明還是因為他對群眾的看法不正確,或者只是由於他和群眾的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