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專門把這些裝滿了果子的籃子,拿到堆積果子的地方。人們從這個枝上換到那個枝上,果子逐漸稀少了,葉子顯得更多了。有些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歡樂,把摘下的大果子,扔給在鄰樹上摘果子的人,果子被接住了,大家就大笑起來,果子落在地上了,下邊的人便爭著去拾,有的人拾到了就往口裡塞,旁邊的人必然大喊道:“你犯了規則呵,說不準吃的呀,這果子已經是窮人們自己的呀!”“哈,摔爛了還不能吃麼,吃他李子俊的一個不要緊。”
也有人同李寶堂開玩笑說:“寶堂叔,你叨咕些什麼,把李子俊的果園分了,就打破了你看園子這飯碗,你還高興?”“看園子這差事可好呢,又安靜,又不曬,一個老人家,成天坐在這裡抽袋把煙,口渴了,一伸手,愛吃啥,就吃啥,寶堂叔——你享不到這福了。”
“哈,”李寶堂忽然成了愛說話的老頭,他笑著答道:“可不是,咱福都享夠了,這回該分給咱二畝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咱這個老光棍,還清閒自在了幾十年,要是再分給一個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哈……”
“早就聽說你跟園子裡的果樹精成了親呢,要不全村多少標緻閨女,你都看不上眼,從來也不請個媒人去攀房親事,準是果樹精把你迷上了,都說這些妖精喜歡老頭兒啦!”
一陣鬨笑,又接著一陣鬨笑。這邊笑過了,那邊又傳來一陣笑,人們都變成好性子的人了。
果子一籃一籃的堆成了小山,太陽照在樹頂上,林子裡透不進一點風。有些人便脫了小褂,光著臂膀,跑來跑去,用毛巾擦臉上的汗,卻並沒有人說熱。
比較嚴肅的是任天華那一群過秤的人。他們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的把稱過的果子記在賬上,同時又把它裝進簍子裡。
李子俊的女人在飯後走來了。她的頭梳得光光的,穿一件乾淨布衫,滿臉堆上笑,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向什麼人都賠著小心。
沒有什麼人理她,李寶堂也裝著沒有看見她,卻把臉恢復到原來那麼一副古板樣子了。
她瑟瑟縮縮的走到任天華面前,笑著道:“如今咱們園子不大了,才十一畝半啦,寶堂叔比咱還清楚啦,他爹哪年不賣幾畝地。”
“回去吧,”那個掌秤的豆腐店夥計說了,“咱們在這幹活窮人們都放心,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們已經賣得不少了!”
“盡她待著吧。”任天華說道。
“唉,咱們的窟窿還大呢,春上的工錢都還沒給……”女人繼續咕嚕著。
在樹上摘果子的人們裡面不知是誰大聲道:“嘿,誰說李子俊只會養種梨,不會養葫蘆冰?看,他養種了那麼大一個葫蘆冰,真真是又白又嫩又肥的香果啦!”
“哈……”旁樹上響起一片無邪的笑聲。
這個女人便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她望著樹,望著那綴在綠樹上的紅色的珍寶。她想:這是她們的東西,以前,誰要走樹下過,她只要望人一眼,別人就會賠著笑臉來奉承來解釋。怎麼如今這些人都不認識她了,她的園子裡卻站滿了這麼多人,這些人任意上她的樹,踐踏她的土地,而她呢,倒好像一個不相干的討飯婆子,誰也不會施捨她一個果子。她忍著被汙辱了的心情,一個一個的來打量著那些人的歡愉和對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的想道:“好,連李寶堂這老傢伙也反對咱了,這多年的飯都餵了狗啦!真是事變知人心啦!”
可是就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她不是一個怯弱的人,從去年她孃家被清算起,她就感到風暴要來,就感到大廈將傾的危機。她常常想方設計,要躲過這突如其來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將會永遠這樣下去。於是她變得大方了,她常常找幾件舊衣送人,或者借給人一些糧食;她同僱工們談在一起,給他們做點好的吃。她也變得和氣了,常常串街,看見幹部就拉話,約他們到家裡去喝酒。她更變得勤勞了,家裡的一切活她都幹,還常常送飯到地裡去,幫著拔草,幫著打場。許多隻知道皮毛的人都說她不錯,都說李子俊不成材,還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以為她的日子不好過——她還說今年要不再賣地,實在就沒法過啦!可是事實上還是不能逃過這災難,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這風雨中躲躲閃閃的熬著。她從不顯露,她和這些人中間有不可調解的怨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種女性的千依百順,來博得他們的疏忽和寬大。
她看見大夥的工作又擴充套件開來了,便又走遠些,在四周逡巡,捨不得離開她的土地,忍著痛苦去望那群“強盜”。她是這樣咒罵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