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
他仰天長笑,那笑聲蒼涼悲慼,如同百里之外對月長嘯的狼聲,這一生都鐫刻在我的腦海中。瀛臺白的身世始終都是一個謎。他們說他是鐵狼王的兒子,而不是前山王的親生兒子。
那個夜晚,他低頭俯在我的耳邊,用火熱的充滿威脅的口吻說道:“也許等你再長大一點點,我們再來算這一筆帳,沒有人會知道……”
我這一生頭一次放聲哭嚎,我的哭聲如同肆無忌憚的山洪一樣洶湧澎湃。窗外有無數的鳥撲啦啦地拍翅飛去。
“好。”瀛臺白讚許地誇了一聲,“有我們瀛臺兒郎的模樣。”
他把我拋還給乳孃,推門而出。我看見他跨上一匹黑馬,穿過漫天而落的花瓣,漸漸遠去。雖然是在園裡,那馬兒跳騰決蕩,便如飛馳在戰場上一般,在花雨的盡頭,他拔刀揮舞,然後哐啷一聲納刀入了鞘。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後,我踏入東陸的萬年帝都天啟城的時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離宮石殿是多麼的簡陋,草原人再怎麼用心地去摹仿和營造,都無法與東陸根深蒂固金碧輝煌的三千年風騷相比擬。然而堪離宮已經成了瀚州的傳說,它那高翹的簷角,勾回的斗拱,嚴正的雲玉臺階,已經隱隱有了東陸天啟城宮殿的大模樣;還有它的園林,那些低迴曲折的廊道,臨水親山的亭臺閣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樹,無不體現著堪離宮想要慢慢變得七竅玲瓏的決心,假以時日,它們會成長熟巧的。不過它們已經沒有時間啦。
白梨城的城牆是用一尺長半尺寬五寸厚的大墁磚壘砌而成的。大墁磚用紫泥調砂燒製而成,砂粒隱現,練樸大度,寓剛挺於巧麗之中。用這樣的磚砌起來的牆清麗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適合用來承受兵火,它只適合用來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們的遜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時間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東西窄、南北寬的長方形。它巍巍聳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門去連線八方的道路。七個大部落,青陽、陽河、朔北、瀾馬、沙池、九煵、真顏,無論誰佔有了這座城市,就把四處徵掠來的頑民遷到這裡,又駐紮了八師的軍隊防守,每師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稱北都是“中天下”,說它位居天下的中央,從這裡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幾百個小部落卻無法對這高牆深壘的後方形成威脅。
不加雕琢的城牆陡峻如刀,堆堞層摞,高聳的羊馬牆,藏匿各處的屯兵洞,深高的護城壕溝,讓北都展現出野獸般的崢嶸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戰的要塞,屯兵的堡壘。他們不喜歡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這也許就是青陽引兵東侵的理由。白梨敗給北都,其實是精巧古雅敗給雄渾高峻,細膩溫婉敗給騰挪殺氣,大海敗給草原,明月敗給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圖以文化之道治統瀚州的夢想就在這一戰中敗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經派出,在通往西涼關青陽大營的路上飛奔。那一天早上,他們讓楚葉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長都已經站在了那兒。前山王——現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寶座上。他問面前的六個兒子說:“你們誰願意到青陽去做質子?”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極其精細光華,攀附滿盤繞的龍雲紋,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鐵還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視。
據說這把椅子是當年最偉大的閻浮提王瀛臺魏巨到東陸時,從天啟城搬回來的座椅,自白梨城樹起來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宮裡了,它是瀛棘王權威的象徵。
此刻瀛棘王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容卻憔悴得嚇人,再沒有了百萬軍中揮戈立馬的氣概。他那滾燙的目光掃過誰的臉,誰就低下了頭。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將臉埋藏到陰影裡。
瀛棘王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就看著瀛臺白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渾六勒,你說。”
瀛臺白頭也不抬:“寧死不從。”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與我父王這麼說話了。瀛棘王也不著惱,他搓著手中一根虎蛟皮擰成的馬鞭,看著窗外紛紛揚揚映照著西山的夏雪,沉思著說:“如果天氣晴了,現在該是瀛海放馬的大好時候呢。”
太平侯瀛臺詢就站了出來,他是瀛棘王的長子,長得神清目秀,風姿端雅,在瀛棘王諸子中最是堅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圍沉默的弟弟們,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著馬鞭,沒有看他,只是點了點頭說:“如果是別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渾六勒去,那就會殺了人再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