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父親急切想看到他,他也知道必須第一時間趕過去,才是一個兒子應有的接待尊親的方式,但這傢伙死死地抱住他,越掙脫越用力,像傳說中的越掙扎越紮緊的鋥亮的手銬。終於在父親從轉角處轉過來的一剎那,他哭了,哭得很響亮,很委屈,然而“黃毛”苦笑了一聲,一轉眼就跑了。他至今非常後悔,為什麼要大聲地哭起來,為什麼會大聲地哭起來,他至今也想不明白,應該是一個永遠的無法解開的謎了。因為這給他父親帶來了一個印象:他經常被人欺負。其實這根本就是一個誤會,他從來不會被人欺負的,因為他成績一枝獨秀,老師極其關注,這時,他的班主任歐陽克老師走了過來,對他父親說:這同學肯定是開玩笑,但開得過了點,我會狠狠地批評他。父親也不無擔憂地說:有人欺負就趕緊告訴老師,老師會主持公道。他無力地說道:“這同學從來不這樣的,不知怎的,聽說你來了,他就抱住我,也是開玩笑吧。”但他說的雖然是真的,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他更後悔的是,還未等到畢業,大約是一兩年之後,這位“黃毛”同學,也就是一頭黃髮的山裡的同學,竟然暴病而亡,得的是白血病,不能治的惡病、兇病,他老爸,也是一個“黃毛”,跟他一樣,臉色蒼白,不像鄉下人固有的蠟黃,他也曾經見過。將兒子背到半路,下城上圩的路,就斷氣了,直接借鋤頭埋在路下的大杉樹底下。每次從這條路經過時,他都心懷不安,而不是像其他同學一樣是心驚膽戰,怕有鬼追過來,會掐住喉嚨,拉別人一起死。那次被歐陽老師批評,肯定令他難過和委屈,說不定還叫了他那個苦命的父親呢。
那棵大杉樹,長得直而且高並且粗壯,葉色墨綠如箭,直刺這空藍如洗的天空,每次坐車或走路經過,他必想起這位同學,有時看見他從杉樹底下刨土而出,帶著一本語文課本,口裡唸唸有詞,依稀是在讀一入初中的第一篇課文《我的老師》,魏巍的名作,期望著能夠畢業。有時看見他扛著鋤頭,惡狠狠地朝路邊衝過來,竟然想掀翻他乘坐的汽車。有時這同學竟然看見他了,臉上卻掛著歉疚的笑容,既而從枯黃的睫毛下面滴出幾串硃紅的眼淚,直逼他想鑽入座包底下。
幸而有一次一輛載滿化肥的貨車翻落坡下,將所有壓過的樹木燒成炭一樣黑的顏色,“這化肥真肥啊,樹木吃得太多了,就燒成了這樣,可見什麼營養都不能吃太多。”他爸爸指著這些黑樹說道。從此,他知道這棵樹是因吃肥而撐死的,他也知道這棵樹是因吃他同學的血肉而粗壯挺拔的,但他不知道這輛車是不是他的“黃毛”同學故意掀翻的,為樹增肥,或撐死大樹?
“怎麼樣?教授!”阿姨伸出了雪白的手臂,他忽而瞧見了她的黃髮,像靈光乍現,嚇出了他一身冷汗。
“什麼……怎麼……我都聽阿姨的。”他從回憶中醒來,知道阿姨和她的可愛的女兒烏拉就明晃晃地坐在他的身邊。
她握住了他的手掌,他也同時握住了她的手掌,綿軟而溫存。她開始下力,向著右的方向,他的手心開始冒汗,他感覺他的體液濡溼了她的粉紅的肉,他的右手在微微地顫抖,也向著右的方向。
“用力!用力啊!”烏拉姑娘瞧著他,目光中滿是期待,“不要被老媽壓住了。”
他知道身體中有一股力量,但卻飄飄蕩蕩,用不上。他想起阿姨曾經溫柔地磨蹭著他的手臂,說起他的單薄,他也想起她也曾經說過:“用力!再用力!死命用力!”他知道,永字八法的用力,並不是死命拿筆往下壓,而是要透過其它的手法,也就是襯托和對比,才能彰顯力道的變化和卓爾不群,否則,把筆戳斷了,也表現不出力透紙背的氣象。
他擺正雙腿,將腳底緊緊地貼合地面,感受到大地的渾厚,同時,傳來地底深處的安寧,從小腿,到大腿,腹部隨之縮緊,胸部隨後前挺,肩膀悄然放鬆,手臂變得單純,手腕終於洗盡鉛華,手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阿姨的心跳聲,舒緩,然後奔放——她應該是感受到了他的感受。
他知道什麼叫作以退為進,讓她前進到45度時,她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他嘴角輕輕地微笑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對阿姨的不敬,但沒辦法,他必須進攻,微笑就是進攻的號角。他從丹田開始發力,穩穩地扭轉了局勢,將她穩穩地壓在案板上,動彈不得。
“男人就是男人。”阿姨感嘆道,“男人的骨骼跟女人是不一樣的,這就是天生的區別,骨架子不一樣,沒辦法。”
“不過,也許是年紀大了呢,烏拉,你來。”阿姨叫道。
“老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