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我把藍布卷得更緊些,仍然涼入骨髓。沒有衣物,四野的高粱葉子,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宛如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青色的瓦面上。星河眨巴著遙遠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瞥著這個藍色的星球。
朦朦朧朧中,一股溫柔的水,把我的脊揹包圍,一波接著一波,暖了涼,涼了暖,媽媽身下半個身子的毛伢子,瓷器般光滑鮮嫩,搖搖欲墜。
我知道,這是一個夢魘。我努力要睜開眼,擺脫這個魔鬼的追隨,卻沒有一處有這力量,這世界,全是。
“要不是你亂踢我……”
“要不是你妹妹喊口渴,要你爸去那麼遠的廚房找水喝……”
“要不是你爸那麼久沒回來……”
“要不是有第二張床……”
“要不是不敢去衛生院……”
那是我的弟弟,我們尚未謀面,就窒息在產道里。
那片八月拿的藤蔓和木梓樹的蔥蘢組成的翠綠下面,芒草挺拔健旺,這個“短命鬼”,就埋葬在芒草的根旁。我討厭媽媽這麼叫,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叫。每次經過那地方,風都呼呼的,隱隱約約有娃娃的哭聲,像發情的貓,像溪泉的嗚咽……
第三天,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踉踉蹌蹌地從白水橋下爬上來,穿上了白狗叼回來的衣裳,帶上了野香給我的九個鵝蛋。
月兒圓圓,活像野香十五歲時的臉。
凌晨破曉時分,我終於攔下了一輛摩托車,從那個巴掌大的後視鏡裡,我大喊了一聲:“賴連長!”
風颳得很響。這十年的時光,就像夢一樣。這三天的時光,像天堂,更像地獄,像夢幻,又是那麼牽肚掛腸。
回到婚房,我一個站不穩,摔趴在地上,九個鵝蛋,個個稀巴爛,蛋黃是蛋黃,蛋清是蛋清,我眼花繚亂,但我數了三遍,還是二十七個蛋黃。
媽媽說了,雙黃蛋是雙倍的運氣,那一年考上了中等師範,家中的老母雞,連下了九個雙黃蛋,三黃蛋,那是從來沒見過的景象,媽媽說,是奶奶說的,只有三輩子不做一件壞事,才能修到這樣的福祿吉祥。而這九個三黃蛋,我這,是不是要當天下運氣最旺的新郎?
我要去找我的寒,報告這三天的回鄉的氣象。這七天後的婚禮現場,就會是我倆的騰達飛黃。
我剛爬起來,又摔了一個狗啃牆,這二十七個鵝蛋黃,糊成了一鍋湯。鼻子一陣腥熱,好似金黃的稻浪裡,吹來一條曲曲折折的紅飄帶,黃裡透紅,那麼絢爛,腥中帶酸。
那麼絢爛,腥中帶酸,又把我吹回到那片熟透了的紅高粱……
“張大嘴巴!”野香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一個鵝蛋,橫亙在迷濛著紅光和綠光的天空。通透,紅潤,彷彿夏日裡夕陽西下,挨著山嶺時的一抹鮮嫩的紅。尖刀中間一磕,雙手兩頭一掰,“咕隆”一聲,鵝蛋連黃帶白,滑溜溜地滑進了我空曠的肚腸。兩個下去,整個身子都顯紅通通的飽滿。
“媽媽說了,一個雞蛋三碗飯,一個鵝蛋九碗飯,你這一餐,相當於吃了十八碗飯,三餐下去,你就吃了我五十四碗飯,再加上,每天吃我三次,你欠我的,我要你一輩子補償。”野香雙手抓著鵝蛋殼,抓得“嘎嘰嘎嘰”響,滿面的紅光,是我眼中最幸福的模樣。
“野香,你見過母豬嗎?”
“當然。”
“我家每年都養,賣豬崽子,就能供養我兄妹倆的學費。在它走散的時候,我那個叫外公的老頭,其實是我真外公共爺爺的堂兄,我也叫外公……”
“等一等,你家母豬怎麼會走散?”
“走散,”我突然感到雙頰發熱,可恥的羞恥感又爬上我的臉龐,“你知道的,它的尾巴下面,紅得發軟,亮得發燙,腫得肥肥厚厚,就像你的唇一般。溼潤潤的,好像要滴血到地上。這個時候,豬欄關不住,籬笆叉不住,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它志在四方……”
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發燙的木瓜,墜入了我的手掌,世界開始坍塌,所有的一切,都成浮土一般,溫暖,柔軟,怎麼衝撞,都不受傷,這溫馨的柔軟,包圍了我的上下四方。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沒有荊棘碎石的天堂,天地一片紅光,身體和靈魂,飄飄蕩蕩……
直到我的下唇,留下了野香的四顆牙齒印:“你也混賬,敢罵我母豬,我要咬下你的舌頭,炒一盤豬肝。”
“野香,這一次,你是真的把我冤枉,我是喝了你的蛋,才想起我的大外公,那一年,他來解決我們家的母豬的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