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白狗“哼”了一聲,擠進了茂密的高粱叢林,留給身後的我一屁股的鄙視,讓我無地自容。
“子溫,你說句老實話,如果——”野香的臉龐像緋紅的天空刮過一片烏雲,“如果當初我提出嫁給你,你……你願意娶我嗎?”
“如果……當初……”我很不自然地嚥了一口口水。那個能歌善舞、天真活潑,宛如一團無風三尺浪的隨時在跳躍著的紅色火焰的野香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雙腿不禁自然前屈,跪了下來。酣睡的高粱稈子在膝蓋兩旁翹了起來,甜蜜的汁液滲透進來,涼絲絲地粘在肌膚上。
我哽咽著,彷彿是從胸腔的底部發出的聲音:
“我——我願意!”
“哈哈,哈哈哈……”野香的聲音突然暴漲,震得高粱葉子唰啦啦地響。
我心猛地一沉。這高粱的密林雖然方圓有四五百米,但這聲音,藉助午後的白辣辣的野香風,也許會飄到白水河邊,飄到河邊被千萬人踏得發白的阡陌上。如果被她的“卡西莫多”——健壯強悍的啞巴老公發現,非把我撕成紅得發黑的高粱粒不可。
我發現我手上的肌膚像高粱米粒一樣,顆顆凸起,大腿兩側的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像掛在竹竿上早已殺死放血的豬大腿上的毫無生命的抖動著的肌腱,我用力壓住它,根本壓不住,反而像會傳染似的,手指也開始抖動起來。
我為我的緊張失態而羞愧,抬手扶了兩次眼鏡,才讓散亂的目光收縮,凝聚在一起。而野香的“哈哈”聲,卻好似一浪高過一浪,從白水河邊壓過來,我彷彿看見臉上的肌肉也像波浪一樣,被十二級的狂風吹壓著,此起彼伏,無力控制。
“那麼,現在呢?現在?”她收回了滔滔擴散的“哈哈”聲浪。
“現在?現在……?”我腦子一片空白:現在怎樣一回事?我在這裡,你在這裡,哪兒跟哪兒呀?
“我老了?”她暗黑的臉龐好似刮過三面鮮紅的旗幟,紅光一閃,又消逝了,一如瀕死人的迴光返照。
“沒,沒有,你正年輕,二十七歲,城裡的很多姑娘,還沒男人呢?正是青春年少,韶華正好,豆蔻……”我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詞了,文縐縐的,又怕她笑話我是“白面書生”,忘了鄉土。
“我不美了?”
“這,這個——美不美,家鄉水,美不美,在心靈,美……美……美……在我的心裡,你的美……沒有變!”
我吞吞吐吐,感覺是在老師面前狡辯的還太生澀的學生。無力的宣告,甚至,似乎,好像,無法說服自己。
她那天真的笑容,十年之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暗淡,總讓我想起多年前吃過的那碗帶著腳丫和腋臭味的紅薯粉條。她那撲閃撲閃著的閃著靈光的眼睛,已經變成一黑一綠。黑的深潭裡,映著綠光;綠的深潭裡,死水一潭。
我抬頭,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我要從她命運的眼神裡,尋找關於美的遺產。我曾經深愛著的野香,怎麼會變醜呢?
不知何時,她的雙眼已噙滿淚水,撲嗒撲嗒地,滴在胸前洗得發白的藍色褂子上。
我想不到,那隻綠色的假眼,也泛著晶瑩的淚光!
“不,你……你永遠是最美的,無論是你純潔的心靈,還是青春的容顏,野香啊,野香,你沒有變!”
我不由自主地爬了過去,雙手緊握著她柔弱而堅硬的膝蓋,越握而越抓,越抓而越緊,想要榨出她的笑來。
只要她不笑,我就永遠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