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悠地站了起來。
他也悠悠地站了起來。
她把手中的醋果子和碎瓷蓋在他的手中。
他走出門外,看見谷底的風飄過稻田,湧了上來。
她舀過來一蒲勺水。
他彎下身子,水流沖刷著他的手背和手心,他揉搓著,感到手掌從來沒有這麼幹淨。
“呵呵,嚇壞了吧?”
“沒,沒呢,只是浪費。”
“是不是有人說我會發神經?”
“沒,沒聽說,怎麼會呢?”
“別騙我了,我把你當老師,你別把我當傻子。”
“不,怎麼會呢?您這麼靈氣,可惜了。”
“您這麼有文化,更可惜了。”
“不,我還有希望,領導答應我了,只要我考上大專,就可以不用爬這座穿風垇了。”
“那我呢?”
“你?”
“?”
他坐在灶前的板上,仰望著灶後的她,他不敢悲傷:
“其實,我還羨慕你呢,有了三個孩子,女孩子這麼靈氣,成績大有希望,說不定長大後可以帶你走進大城市咧。男孩子也長得粗粗壯壯,以後幹活、打工,也可以賺錢養你咧。不像我孤單一人,家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呵,白日做夢。誰不是讀兩年書,出來砍柴下地,到了年齡就嫁人。學習好和差,又有什麼區別?”
“不!”
“不!”
他剛想解釋一下有文化的好處和前途,卻被她阻止了:
“不要說了,等下再說吧,我們來吃早餐吧。”
鍾晴揭開黑乎乎的木板鍋蓋,濃濃的蒸汽冒了上來,她好似站在迷離的濃霧之中。
“沒什麼吃,蒸了三個鹹雞蛋,因為沒有蒸米酒,就放了一點鹽,將就著吃吧,不要嫌棄,請老師一定要吃完!”
他看見三個雞蛋緊緊地挨在一起,我的蛋白連著你的蛋白,三個蛋黃成了一個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朦朦朧朧地蒙在輕薄的蛋白之中,煞是晶瑩剔透,宛如水中的黃金。
他沒有說話,站在砧板邊,一口氣把它吃完了。
“你們待客,也興酒娘蛋嗎?”
“興,當然興,哪裡都興,我孃家也興。”
“都說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有這個風俗,我們就都有共同語言了。”
“哪有,都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家店,有什麼共同不共同?”
“啊?不必這麼悲觀吧?”
“怎麼是悲觀,這是現實。你不知道,我不見我娘,也有十幾年了。她雖然那麼心狠,但她蒸的酒娘蛋,真的好甜哪。”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她的心狠,也該早就過去了。”
“怎麼會過去?一輩子都不會過去的。”砧板上的空碗,又開始震盪起來。
“就像你今天來了這裡一樣,以後,一輩子都不會來了。”
“不,我想來,我就會來。”
“不可能,只是說得好罷。啊,誰不是這樣!那個天殺的,竟然和我娘!把我丟在這個小山溝裡,永遠見不到天日!如果不是有三個孩子,孩子又那麼聽話,我早就,我早就——”
她再也止不住,眼淚如暴雨一般打下來,打在他剛剛吃完的蛋碗裡,噼哩啪啦,竟漸漸地盛了半碗之多。
他竟束手無策,只是使勁地壓著抖動的砧板,不讓它抖動得太厲害,把那個淚與蛋交融在一起的碗再一次打碎罷。
當淚碗停止了在砧板上的抖動,他竟無語凝噎,他在淚的碗裡,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哪兒呀?突然不相見,已有兩三年,不見書信,不見人來,兒子已從讀書,拿上了國家的工資。爸——”
當他端起淚碗,爸爸突然不見。只有她的淚花,盪漾在蛋花的海洋裡,白的,黃的,青的,在下沉,在漂浮。
碗兒湊近嘴邊,他聞到了彼此心痛的氣息,他沒有思索,將她的淚花和父親的幻影,一飲而盡。
“你瘋啦?”鍾晴搶過飯碗,抹去了最後一滴淚花。
“我想爸爸,就想你想念你的娘一樣。”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溼潤了。
“不,我的娘是絕心的,你的爸爸不可能也是絕情的。”
“他是為了我而逃亡的,爸爸不是絕情,而是情太深!”他不想回顧那段往事,因為媽媽說了多少遍,也沒有把事情講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