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節,方入辰時,日頭便熱烈如火。
陽光自雕花窗戶灑入,將靖王寢宮照得亮堂堂一片,亦將宋卿月臉上碩大的黑眼圈照得分外顯眼。
坐於鏡奩前,乖巧的婢女為她輕手整妝梳髻,她目光未往鏡中一顧,落於自己手中那張紙箋。
紙箋上列有她半宿未眠,整理出的“奏疏”。說是奏疏,莫若說是,她寫給皇帝的條陳。
她一個平民女子,哪有資格若大臣般,給皇帝上奏疏?
昨日夜裡回了靖王府,她思前想後竟覺駭然,糧食一事求證到這一步,已非她一介平民女子可辦。
一大早,她遣了張常侍進宮請求皇帝召見,以便陳情厲害。
只是,想到將要向皇帝說的那些話,提的那些建議,她心底就打顫。
她不過一個賣過幾日香藥的平凡女子,淺薄而寡聞,卻要向浸淫朝政一生的皇帝提建議,想想委實沒有底氣。
等到辰時末,張常侍坐了皇帝派遣的宮車回來——皇帝應了她的求見。
宮車行至宮門外,她坐上換乘的軟輦,由張常侍伴行引路,於宮道上緩行。
一路軟輦顫顫悠悠,顛得她的心也哆哆嗦嗦,很是不安。
想到上次於靖王府見到皇帝時的情形,她遠山眉重重擰起,深深吸入一口熾熱的氣……
……
麟德殿位於龍首山半腰,擁翠簇豔。
皇帝即墨承彥,負手立於後殿寢宮的雕花窗前,目光懨懨望出。
山腳下,太掖池中耀金輝銀,水雲間,吐蕊的菡萏怒放如火,正因美景入眼,教他舒展了些許眉頭。
他已看過宋氏呈來的供詞,老辣於政局一生,自是嗅出箇中厲害。
讓宋卿月調查糧貨,不過是他隨口說來讓她知難而退的話,沒想到她竟當了真,還有了行動。
這份供詞獨闢蹊徑,得來巧妙,閱後讓他心頭大震。
奸商禍國三年間,朝中無一人向他提及!
看來,朝中阻塞民情上呈的情形,遠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供詞上錄,上唐三年風調雨順,產糧豐盈,卻奸商四出,屯糧惜售,以至京中糧價暴漲,供給短缺。
此事戶部當應知曉,戶部屬下的司農寺,當開儲糧備急的常平倉、太倉,投放糧米入市,以平糧價,以舒民困。
可三年以來,戶部無所作為,朝中更無一人向他提及……
沈明仕的兒子沈東懷,職事司農寺少卿,管的就是國中糧米儲存。
今這三年,又有奸商大舉惡意屯糧……
無需多想,此事少不了朝中那幫門閥官員摻和的影子。
民以食為天!若長久以往,縱無天災必生人禍,三年了,人禍已起。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他與即墨江年摁不死沈氏一系,一旦兩廂打起,只怕會軍中無糧,不攻自亂。
眼下當務之務,當徹查闔國糧米儲存情形;更當追剿奸商,徹底奸商屯糧禍國的因由。
國中各大糧倉就座落在那裡,逃不走,搬不了,是以,查糧米儲存情形容易!
可看這份供詞,每至糧米熟時,大大小小糧商四出各地,運糧屯藏若螞蟻搬家,追查艱難!
想到此,即墨承彥展開的眉頭便又蹙起。
身在局中四十年,他著眼處往往是朝局大方向,又因朝中官員阻塞民情上呈,致他難察細微。
倒是宋氏一紙供詞呈來,展露出她靈巧的心思……
……
麟德殿在永安宮深處的山上,是以,抬著宋卿月的軟輦行了良久。
一路景緻,非為冬日進宮那次的白茫茫一片,可縱滿宮奼紫嫣紅開遍,太掖池畔煙柳絲醉軟,她也無心一看。
軟輦落於麟德殿後寢宮院入口後,她手提裙襬下得輦來。
伴行的張常侍於她身側小聲:“奴早時進宮見陛下心情不好,娘子應答時可小心著些!”
她輕一頷首便算應了……
上唐這片江山,未來是即墨江年的江山,所以,縱今日皇帝對她罵天罵地,她也會忍了!
於她看不見的寢宮後院雕窗內,皇帝已淡淡將她望住,目光隨著她步過庭石宮花,追入寢宮後門。
不多時,便聽宦侍隔著明黃色簾幔來報:“啟稟陛下,宋氏已至!”
“讓她進來!”
自視窗離開,坐於涼榻,皇帝捏起宋氏呈來的供詞,再次緩緩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