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紛落的大雪停止後,上京城已然是白茫茫一片。
冷月將清輝遍灑永安宮,耀出玉光銀色,亦照出一個在宮院中徘徊的人。
他腳下的影子拉得長長,影子在積雪的地面來回晃盪,像極失了軀殼的遊魂。
“陛下,回去吧,莫凍著了!”
小近侍張祁縮著脖子,手攏於袖,吸溜著鼻涕。
即墨江年碩高的身影頓住。
他披著件玄色狐氅,長長的狐毛被夜風拂得凌亂,抬起頭,仰眸看月。
月似鉤玉,高懸半空,可觀卻不可觸……
看了良久,他才淡聲:“你們回去吧,朕再走走!”
近侍們哪能回去?
他們唯有忍寒受凍,陪著皇帝從夜半熬至五更朝鼓響起,皇帝才徑直去上早朝。
朝議上談的是徵稅斂財……
經半年戰事,此前國庫中收剿的鉅額財資已花銷得所剩無幾。眼下國庫空虛,便連年前百官的“臘賜”年賞都發放不出。
好在朝中官員多為新晉,與即墨江年共歷動盪,都鉚著一股勁建功立勳,能體諒朝廷眼下的不易。
官員可以不要臘賜,甚至可以接受減俸削?,與他同撐時艱——但開年的仗卻是要打的。
打仗便要使錢!
只國庫無錢便不能養兵,無錢則軍心散,軍心散則兵敗,兵敗則國亡……
是以,群臣與即墨江年生著一條心,議論紛紛,計謀頻出,卻被即墨江年一一否決。
群臣計謀,雖花樣百出,卻莫不是向百姓加收重稅,以養百萬征戰未休的大軍。
時局動盪,百姓手中錢糧能否餬口都成問題,何來餘錢、餘糧上繳?
更何況,即墨江年已經失了世家的心,再不能失了百姓的心。
戶部尚書孫鴻光提出建議:當向商戶加徵稅賦。
此言,引得吏部尚書李光明強烈反對。
李光明祖上世代鹽商,深諳國中經濟於危若懸卵的朝廷來說,已是最後一層安全保證。
上京宮變後,皇帝收拾了上唐第一大商戶博陵崔家,將崔家囤積居奇、謀取暴利的罪行廣昭天下。
後果便是,崔家主君身亡,闔族下獄,家財被朝廷收繳一空,人財兩失。
商戶們懾於崔家情況,於各行各業安守本分。
戰事啟動後,雖茶米鹽糧等物價時有起伏,卻皆在正常漲跌範疇之內,再無暴漲暴跌之事。
孫鴻光的話頭才落,李光明持笏向帝座道出反對意見。
“三地軍亂,三地洪災,國中卻物價不亂,百姓也才未受雪上加霜之痛。若強行向商戶橫徵暴斂,只怕商戶會棄業外逃!”
孫鴻光不以為意地瞟了他一眼,亦持笏向帝座辯駁。
“李公之所以能於朝堂議政論政,正因陛下打破門第之別取士。今年秋闈恩科,可沒少見商戶子弟參加。此時艱國難之際,正是商戶們向陛下投桃報李之時。若多徵稅賦商戶便要逃走……”
李光明“回敬”孫鴻光一眼,凜然正色打斷道:“孫尚書難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雖為商戶出身,今日之言卻非偏袒商戶。而是孫尚書此舉,有違陛下初心。”
朝中百官皆知,陛下昔為靖西王時,李光明便是陛下的入幕之賓,與陛下暗中辦了好些大事。
孫鴻光遂覺李光明藉此經歷在他面前拿大,便拱手笑問:“哦?敢問李公,陛下初心為何?”
李光明坦然應聲:“無論仕紳商農,眾生平等!陛下前有摒棄門第之別、廣納賢才之舉;後又單單隻向商戶徵以重稅,恐不能服眾!”
孫鴻光闔了一闔目,揚聲反問:“百姓手中無錢無糧,各地稅賦因兵亂不能及時上繳。可一待開春便要花錢,朝野上下唯商戶手中錢多糧廣……李公,若你為戶部尚書,該當如何抉擇?”
朝廷兩大要員各據立場,雖唇槍舌槍,卻皆為謀國之言。
帝座之上,即墨江年以手撐額,眉頭深鎖。
闔目聽了許久,他出聲打斷,“李愛卿,明日起,由你親召各大商行戶頭聚首。”
此言一出,雖未挑明,但言下之意已然明瞭。
有人喜,有人驚……
喜的自然是戶部的官員。
開年戰事開銷,是擺在檯面上的明賬。朝中財政有多艱難,唯掌管財政的戶部官員最清楚。
李光明悚然而驚,一掀官袍跪下,伏首道:“望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