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定州城崔府。
西風日緊,摧盡後院金桂,有青實如米,滿綴桂枝。
崔康時搬琴架於院中,就著還算暖和的正午陽光,為坐於院中石几上的宋卿月母子,撫了幾回琴。
他修長的手指劃過琴絃,如分花拂柳。
一曲《陽春白雪》,從他指尖源源而出,如流水錚鳴,輕快婉揚。
奶糰子偎於宋卿月懷裡,聽得一臉認真。
聽到歡快處,奶糰子仰眸看一臉出神的孃親,再兩瞪孃親身側喋喋不休,冒著雜音的兩個陌生人。
“不過如此!”石承賢淡定地呷了一口桂花茶,眉目不屑,“怎比我家陛下彈的那支《陽關三疊》?”
“英雄所見略同!”蔡佑良舉杯向他,“我家陛下一曲《聶政刺韓王曲》,彈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盡顯男兒本色。”
宋卿月深深吸入一口秋涼之氣,目不斜視,高呼:“喜翠,拿雞毛撣子來攆人!”
劉喜翠聞聽,立時雙手各執一支雞毛撣子衝出屋子,奔近石几,揚手朝聽琴品茶的二人打去。
“好你個石大膽,好你個蔡二狗,又溜來後院偷懶?”
雞毛撣子尚未砸到二使頭頂,二使便已閃身開溜,落荒而逃,口中連迭聲求饒。
“喜翠大姐,有話好好說。”
“喜翠娘子,動口莫動手。”
“誰是你家大姐?誰是你家娘子?給姑奶奶滾!”
劉喜翠不依不饒,攆在二使身後,將自己跑成了一道凌厲的旋風。
崔康時略被驚擾,撫琴間隙抬頭,將二使狼奔豕突的逃竄身影看入眼底。
他指尖未停,又一望一臉忿然的宋卿月,輕一彎唇,搖頭笑了。
樞密院主副二使,更兼一百樞密使,是即墨江年強行留下,給他和宋卿月保駕護命的。
為免漏露身份,即墨江年親自給二使起了名字——石大膽,蔡二狗。
只這二人成日不幹正事,見天於他面前漲即墨江年威風,打壓他的勢頭。
便連他為宋卿月母子撫一回琴,都能被二使冷嘲熱諷一番。
作為乾月皇帝的心腹重臣,他駕馭不了二使,也不便駕馭,但好在有宋卿月。
只是,這半月,他過得提心吊膽。
為免擔憂情緒被宋卿月察覺,他面上雲淡風輕,眼下手上撫著琴,心中卻委實沒底……
崔家族人被拒止通州的訊息早已傳回,而即墨江年明明已到通州半月,卻毫無動靜。
雖即墨江年來信,讓他與宋卿月莫要擔心,卻也未透露打算。
這一延遲就是半月之久,畢竟事涉上千族人性命,他安能不憂?
一曲《陽春白雪》撫盡,宋卿月眉開眼笑,擒著玉衡的小手給他拍起了巴掌。
巴掌拍畢,玉衡滑下宋卿月膝頭,向他踉踉蹌蹌跑來。
奔近他後,玉衡爬上他的膝頭,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撫弄琴絃。
他便牽著玉衡的小手,一根一根撥動琴絃,問玉衡好不好聽。
玉衡沒回答他,倒是每撥響一根琴絃,便“咯咯咯”地大笑幾聲。
他抬頭望向宋卿月,意味深長問:“他果真也會撫琴?”
宋卿月端來一杯茶遞給他,笑道:“什麼《陽關三疊》,什麼《聶政刺韓王曲》,反正我是沒見過他撫琴。”
她見過即墨江年滿頭大汗,在杏芳堂的伙房內,為她弄湯作羹。
她見過即墨江年甲冑被身,滿身浴血,殺人如砍瓜切菜——卻從未見過他玩這文雅之物。
崔康時飲盡茶,遞還杯子給她,低頭笑問懷中玉衡,“爹爹再給衡兒彈一曲《梅花三弄》,可好?”
玉衡自然拍著小巴掌,於他懷中雀躍。
他放玉衡下地,手指剛剛拂出第一串琴音,老管家鍾裕急急進了後院。
他抬頭一看,見老管家一臉凝重,便手上停下,凝眉問:“鍾伯何事?”
鍾裕望了望他身畔的宋卿月,走近兩步,朝他俯唇耳語。
他眉頭一擰,緩站起身,望向宋卿月道:“卿月,看來我們得回饒陽祖屋一趟了。”
“又去饒陽?何事?”宋卿月閃了閃眼眸。
上回去饒陽,還是崔康時進宮向即墨雲臺請了願,五百羽林軍監隨,才得以前往。
崔康時負了手,略一沉吟才道:“痴伯病情急轉直下,只怕不好,我想你陪我,去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