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月,秋風寒涼,崔宅後院,落金桂滿地。
從日暮坐到半夜子時,溶身於月下,浸身於桂香,崔康時的桂花茶飲盡一壺又一壺。
頗覺難熬後,他遣人送來新豐酒一罈,自斟自飲。
兩年多的往事如煙似雲,掠過心頭,爬上眉梢,便令他時而蹙眉,時而沉吟。
不知不覺便半醉了,他迷離了圓若滿月的一雙眸子。
仰眸看月,月輪將滿。
皎皎雲間月,陰晴圓缺,由來非能人定……
他與三個弟弟,還有女兒珍娘,不知可否還能得圓滿?
看得久了,眼皮漸重,沉沉下落,便見月涼如水的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
玄色身影,若倏然拔地而起的高山,籠於月輝中,於月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影子直抵他一雙皂靴之下。
他不覺便笑了,若再遲來一些,只怕他會醉倒在這壇新豐酒裡。
猶記,彼年於瀾翠山莊,春雨如幕,春雷如鼓。
眼前人頭戴斗笠,手中長劍滴血,踏著春雷的“鼓點”,闖入他的山門,向他討要了兩物。
一杯涼茶,一道劍傷……
臨走時,他還贈了其人一封“放妻書”。
不過一息,他尚浸於走神,坐著的身姿已被移來的陰影遮住。
他便仰起醉醺醺的眸子上看……
即墨江年直抵他身前,頭戴的帷帽輕紗遮著臉,玄色夜行衣勾勒出壯碩的、寬肩窄腰的身形。
雖尚未言語,按於腰劍的手,和輕紗下銳利的目光便已殺氣滿溢,已將他罩住。
崔康時彎了彎唇,伸手一引身畔的石凳,“坐吧!”
即墨江年一掀玄袍坐下,伸手將頭上的帷帽摘下,又放於石几。
崔康時抱壇與他斟酒,酒聲瀝瀝,顯得這夜半的院子裡益發靜?。
石几上掌了一盞繪有杜絹花的宮燈,宮燈微黃微暖,照於崔康時的臉上,令即墨江年一霎失神。
記得那年大雪盈街,他也曾喝過崔康時一杯酒,一杯崔康時與宋卿月的喜酒。
正因這杯酒,後來於崔宅,若無宋卿月攔著,他險些將崔康時一劍穿心。
眼前這位年愈三旬的男子眉目如畫,臉龐有著珠圓玉潤的豐盈,散發著濃濃的富貴與雍容之氣。
正因崔康時這模副樣,這般氣質,令他這個長年眠沙臥雪的粗糙之人,分外羨慕與嫉妒。
令他眼下……嫉妒依舊!
瀝瀝的酒聲倏止,一杯泛著琥珀光澤的酒遞到他眼前,“嚐嚐吧,醇香柔順。”
他伸手接過,仰頭傾盡,心思卻不在酒中。
放下酒杯,他轉眸環顧,淡問:“她呢?”
崔康時垂下眼睫,淺抿了一口酒,才道:“睡了!”
即墨江年心中不悅,定定看著其人,“她也能睡得下?”
崔康時深深吸入一口夜半的風,抱壇再與他斟酒,“何必讓她難堪!”
即墨江年朗目緩緩一斂,合著,他倒成了令她難堪的人了?
“她是朕的皇后,自當接駕!”
“她也是我三媒六聘的妻,我讓她睡的!”
“崔康時,怕是你還沒弄清楚局勢?”
“清楚,崔某雖處事圓融,卻學不會阿諛奉承。”
“那朕便帶她走!”
“崔某不勝感激!”
即墨江年睨著崔康時,目光寒冽,崔康時將滿斟的酒遞到他眼前,眼眸溫軟。
默了一默,崔康時輕聲:“若為救我族人,得拉著她母子二人送命,我做不到。”
即墨江年看著遞到眼前的酒杯,只是不接,冷笑:“既是如此,為何要應我的約?”
崔康時遞杯不收,目光坦然,“自然是商議一個,能將她與衡兒安全帶離的法子,若能順便將我族人也攜帶出關……崔某不勝感激。”
即墨江年眼瞼斂聚,一時竟看不懂,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商人。
緩緩伸手接過酒,淺呷一口,道:“依她的性子,你覺得她會願意走?”
崔康時舉杯向他,笑道:“所以,崔某才應了你的約……法子是用腦子想出來的。”
“不願意,我不會走。”
一聲輕喝於花窗處響起。
院中二人齊齊抬頭,見宋卿月披散著青絲,臨窗而立。
月光照在她淚涔涔的臉上,將她的臉照得慘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