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往回走。走不多遠,他就看見了
雙水村星星點點的燈火。
一股溫暖的激流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心間。那燈光下,有他親愛的家——親人們的臉龐都
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了。
於是,頭腦中迷茫的雲霧頃刻間消散,滾燙的額頭重新又涼了下來。他頓時感到他剛才
的情緒充滿了危險。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著他,他怎麼能這樣胡思亂想呢?
不,他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這輛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
肌肉和神經,吆喝著,吶喊著,繼續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說不定人仰馬翻,一切都完
了……
他彎下腰在路邊拾起一塊石頭,掄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東拉河對面的山窪上,好象要
把他的一切煩惱都隨著這塊石頭丟擲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沒扣鈕釦,就向村子裡走去。
臨進村子時,他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想在什麼地方坐一坐。公路邊不合適,萬
一村裡有人看見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裡,會亂猜測的。
他於是就順路走進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塊空地方坐下來,兩隻手開始麻利地捲起一支旱
菸捲。
他剛抽了兩口煙,就聽見前面的高粱地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
向他走過來。少安仔細一瞧:竟然是父親!
他父親走過來,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沒言傳,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掏出自己的旱菸
鍋,在煙布袋裡挖來挖去。“你怎到這兒來了?你怎知道我在這裡呢?”少安迷惑地望著父
親。
孫玉厚半天才咄訥地說:“我就在你後頭走著……我讓蘭香先回去了。我怕你萬一想不
開……”
少安鼻子一酸,竟衝動地趴在高粱地上出聲地哭了。在這一刻裡,在父親的面前,他才
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護和溫情,他也得到了這一切——唉,讓他哭一
陣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陣!這樣,也許他心裡會好受一些的……
少安聽見他父親的哭泣聲,才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
父親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親愛的爸爸很少這樣在孩子面前拋灑淚水,現在卻在他
面前如此不掩飾地痛哭流涕,這使他感到無比的震驚!
他立刻又把自己從孩子的狀態變成大人的狀態,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難受。我什
麼事也沒!我只是一時心裡悶得不行,想一個人消散一會。你放心!我不會做什麼出邊事;
我才二十三,還沒活人哩,怎麼可能往絕路上走呢?你想想,我從十三歲開始和你一塊撐扶
這個家,我怎麼能丟下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點也沒松,我還
會象往常一樣打起精神來的。我年輕,苦一點也沒什麼。咱們受苦人,光景日月就這麼個過
法,一輩子三災六難總是免不了的。也許世事總會有個轉變,要是天年再好一點,咱們的光
景會翻起來的。再說,少平和蘭香也快大了,咱兩個一定把他們的書供到頭。咱家七老八
小,就看咱兩個撐扶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門裡門外的大事總有我承擔哩……”
孫玉厚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就難為情地用手掌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幫子上擦
了擦手,然後沉痛地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輩子沒本事,沒把你的書供成,還叫你回
來勞了動。受苦不說,你這麼大了,爸爸連個媳婦也給你娶不回來。爸爸心裡象貓爪子抓一
樣,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點著一支旱菸卷,對父親說:“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齡還不算大。就是
年齡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時我自個兒找一個。只要財禮少,我不挑揀人。女方
不嫌咱家窮,能和咱們一塊過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著給你瞅個媳婦。只要有
你合心的,財禮多少不怕,咱們打鬧著借,慢慢再還。我現在還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
完了,咱父子三個熬上幾年,就會把帳債還完的。”
“我不想掏這些財禮。財禮重的人家我不會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