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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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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阿良忽然給易明堂講古,他慢悠悠說:“我有個親戚,我媽那邊同宗一個叔公的兒子,論起來,我得叫他一聲表舅。”

阿良就算長大了,說話依舊帶了點童年影響,慢,吐字清晰,彷彿每一句都在嘴裡含過一遍再吐出來。他給易明堂講這個故事時正值午後,老高煮了飯,易明堂用過了,阿良檢查後發現他多吃了半碗,心裡一高興便講了這個故事。

老高是阿良從家裡調來的下人,原本聽說在花廳偏門當看門的,然而有天阿良的祖父心血來潮封了花廳這道偏門,老高便丟了差事,阿良便給了他另一個活做,專來照顧易明堂的起居。

老高是個北方人,瘦高個,狹長臉,不說話時雙唇緊閉,總像有誰給他嘴上加了鎖似的,一說話倒是好聽,地道的官話,字正腔圓。他會燒菜,也會點跌打損傷,聽說還會養馬,不知道真假。

阿良開始講故事的時候,高老頭已經收拾了碗筷出去,屋裡只有兄弟二人。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從屋頂高高的天窗那透進來,是梅雨天中少有的放晴日,陽光在屋裡的地板上畫了一格方正的窗格子,明暗對比太過強烈,令人看得眼暈。易明堂端坐在陰影裡一動不動,他已經從德國人開的醫院裡出來,身上各處復原情況良好,臉上的傷口也已結痂,就是人變得沉悶了許多,且從不踏出房門一步,最多不過望兩眼窗外,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

阿良擔心他,明明跟他面對面,兩人之間卻彷彿隔著峰巒疊嶂,再也看不清彼此。他一邊給易明堂換藥,一邊試圖講故事,他說:“我那個表舅別的本事沒有,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他抽大煙賣祖屋,把家財揮霍一空後又到處借錢,從鄉里借到縣城,從縣城借到省城,幾乎所有跟他沾親帶故的都被他借過錢,煙癮上來時,為了借到錢去抽一口,他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寡廉鮮恥,滿嘴謊話,今天老母病重,明日老婆跟人跑路,什麼事都敢編,因此大家都怕他,寧願給一塊兩塊趕緊把人打發走算數。”

易明堂垂著頭,似聽非聽。

“照理說,他欠人這麼多該活得很慘,可實際上壓根不是,表舅照樣活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要多瀟灑有多瀟灑。為什麼會這樣呢?他賣了一切能賣的東西,早已家徒四壁,今日不知明日事,換誰都會憂心到睡不著,可他卻屁事沒有。三哥,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沒想到這兩日,倒有些體會。”

易明堂沒有打斷他,也沒有理會他。

阿良遲疑了片刻,還是自顧自講吓去:“我體會到的是,原來表舅這樣也是有可取之處。你想啊,都說無債一身輕,然而若欠債累累到他這個地步呢,還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好債多了不愁,欠錢的是大爺,討錢的是孫子。只要今日還活著,才不管明日火燒水淹,只要眼下還能有叫人高興的事,那就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笑了再說。

“三哥,我知道你瞧不上這樣的人,我也瞧不上,”阿良仔細地替他把繃帶纏上,認真道,“可你看看你,你現在人在這,魂卻不知道飄哪去,我知道你不願跟我講太多,你活著每天都像在欠債,欠你爹的,欠我,欠死了的兩個哥哥的。你每活一天,都覺著債滾債,利滾利,債臺高築,無以償還。我不敢說你其實沒欠,你願意怎麼想是你的事,但麻煩你睜眼看看,這世上欠債的除了還債,還能賴賬,像我那個表舅那樣。”

易明堂想象了一下那位表舅的英姿勃發,想笑,卻發覺自己連笑都笑不出來,他動了動嘴唇,澀聲道:“你居然叫我賴賬?虧你還讀過聖賢書……”

“三哥,你還記得我不喜歡讀書啊?”阿良紅了眼圈,卻笑著道,“當年,我在私塾裡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有人敢欺負到你頭上,不要忍,抄起硯臺板凳什麼都行,總之狠砸一通,不見血不算完,這還是你教我的。

“忘了。”易明堂冷漠地道,“你自己不學好,不關我事。”

“是啊,我不學好,那你想怎樣,從此不管我了?

”阿良眼圈越發紅了,他盯著易明堂道,“你知道我的,我其實不是看起來那麼好脾性,當年我敢砸斷同窗小崽子的鼻樑,現在我敢開槍上膛,三哥,不怕跟你講,我連給大哥二哥他們收屍時,也算著錢,我買的是最便宜的棺材。”

易明堂這才有了反應,他抬起頭,啞聲問:“真的?你買的是,最便宜的棺材?”

“是,”阿良點頭,“你罵我吧,再氣不過打我也行。”

易明堂看了他一會,掉轉視線,木然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