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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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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堂已經有一年多沒來六國大飯店。√

上一次來,還是為做賀爺委託的那件事。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有個少年血流滿地,有個女人為此發瘋,還有他沒來得及留意的人也許改變了一生。然而所有這些細究起來或許與他有關,但也與他無關,他並不是金叔,他向來很願意放過自己。

易明堂抬腳,走進了這座燈火輝煌的大飯店。

來之前他換了一雙新皮鞋,讓街口擦鞋的小孩擦得鋥亮,這會與剔透晶瑩的玻璃門一對真是相映得彰。旋轉大玻璃門之內依舊是浮華盛世,衣著考究的紳士淑女,膚色不同卻階層相近,裝扮不同卻透著同樣基於優渥生活的矜持與傲慢。他越往裡走,越有種錯覺,彷彿這裡自成世界,一個與世隔絕,不老不死的地方,哪怕與此同時,這個國家正在各省軍閥之間發生著戰亂,水災、饑饉到處都是,哪怕自古以糧倉自居的富庶之地依舊有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乞丐,然而所有這些都與六國大飯店無關。它是遺世獨立的,絕塵也絕細菌的,最大的衛生問題也不過是女士的長柄手套不小心摸到樓梯扶手背面一點點灰塵,沒關係,在她嗔怪之前肯定有侍者緊跟其後,掏出雪白的手帕搶先拭去。

一樓往來侍者穿梭,二樓是原西餐館,今夜週六,是這個月第一個週末,據金叔的情報,每月此時潘家銘的四太太都來此辦聚會。

這個聚會也有名堂,叫什麼冷餐會,吃的東西全是冷的,一溜的凍魚凍肉凍餡餅凍甜點冰激凌,連酒都好好藏在冰桶裡,雪白餐檯上望過去徒增三分冷嗖嗖,與國人飲食習慣大相徑庭。然而就是這樣的東西,近來卻不知為何流行開來,就如西服文明棍,洋袍洋花邊一樣席捲省城的上流階層。把冷餐會做好的地方不多,六國大飯店算是一個。其實六國大飯店的西廚做的東西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猶如混雜多國血統的雜種。然而怎麼說呢,人類的雜種往往博採眾長,長得格外好看,餐點這東西也差不多,因為肯學法餐又肯學東南亞菜,西廚拿手的幾樣東西味道調和得中西皆宜,風味十足。

就像現在,站門口一眼望過去,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那張長長的餐檯,餐檯上有什麼花花綠綠點心細看不了,可點心們簇擁著一隻碩大銅盆,銅盆內裝滿剔透的冰塊,冰塊之上,是一盤肉白滑嫩的廣式白切雞。

易明堂一看就知道,這像是粵商團的人會幹的事。

誰都知道他們最喜歡中西合璧,又愛趕中西合璧的時髦。潘家銘出身南海潘氏,又辦實業又做貿易,生意做到馬六甲,最是根正苗紅的粵商出身。他家做的宴,怎會真的只顧著“冷餐會”的洋形式而忘了照顧客人們的口味?

易明堂抬腳正要進去,一個梳著油光頭,穿著燕尾服三件套,雪白的衣領漿硬得幾乎可以戳破頸部肌膚的領班已彬彬有禮地攔住了他。

“先生,這裡是私人宴會。”

他倒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生怕大飯店裡的其他客人走錯地方,微笑著解釋道:“潘先生府上辦的,他們只接待熟人。”

這句話就有意思了,是潘府將人拒之門外而不干他們飯店的事。易明堂點點頭,知道今日若硬要進去反而打眼,於是沒多說一句,轉身便走。

哪知只走到拐角處便聽見有人興沖沖低喊他:“易先生,易先生。”

易明堂一看,蛇仔明笑嘻嘻探出個頭,正鬼鬼祟祟朝他招手。

自從支了一百元給他辦喜事後,蛇仔明渾身上下洋溢著少有的意氣風發,讓人覺得這才是一個正當好時光的後生該有的樣子。他的歡喜與得意都是藏不住的,眼角眉梢全是光彩,就如原本打蔫的植物沐了春雨,一夜間枝條舒展,綠意蔥蔥,生機流淌著。

易明堂給他錢原不過是存了收買人心的意思,此刻見了卻也感到,這錢給得值的。

區區一百元,已然能開啟這個年輕人的生路,哪怕誰也不知道這所謂的生路到底通往何方,然而此時此刻他至少能由這一百元撐起一種信念,彷彿前方真是有好事在等著。

易明堂走了過去,蛇仔明問:“您想去潘府那個什麼冷餐會?”

易明堂點點頭,蛇仔明彷彿替他辦了件大事似的鬆了口氣,笑道:“我有辦法,您跟我來。”

他率先走,邊走邊回頭跟易明堂解釋:“這裡我有點門路,早幾年我在這幫客人跑腿賺點銅子,跟經理領班都熟,二樓的餐廳專做西餐,怕菜傳上來失了味道,專門開了另外的廚房。巧了,廚房到餐廳有專門的通道,我帶您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