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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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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阿良那對眼底僅有自己甚少關注過兒子的爹媽,不知怎的曉得兒子惹上要命的大事。

他們並不清楚事情原委,只知道個大概,但這大概也足夠嚇得他們幾夜沒閤眼。這對夫妻原本積怨已深,各自為政了好些年,這回總算在共同面對兒子惹來的未知的危險而決意摒棄前嫌。老爺不嫌太太人老珠黃兼不知情識趣,太太也暫時將老爺色令智昏寵妾滅妻放到一旁,兩公婆湊到一塊東拉西扯想要商量對策,然而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腦子,一個不過深宅大院裡的舊派婦人,能商量出什麼東西來,未了只好學一下左鄰右舍對付不肖子弟的辦法,直接送他們過番。

他們打了電報,買了船票,才告知阿良將把他丟去英吉利投靠他堂叔。餘氏乃前清大名鼎鼎的買辦大戶,生意曾做到大洋彼岸去,嘉慶爺還在位時,餘氏先人便已到過倫敦。雖說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生意從貿易行縮水成了古董行,然而那位堂叔到底憑自己的本事撐住了倫敦唐人街裡一間不大不小的古玩鋪,倒買倒賣些真假莫辯的東方古董中國瓷器什麼的,生意居然還不錯。只是那位堂叔秉承餘家男子風流傳統,紅顏知己不知凡幾,正經太太卻從未娶一個。他逍遙快活了半輩子,享受著省城同族男子無法想象的英式單身漢生活,臨到老了忽然迴歸中國傳統,莫名其妙地開始憂心忡忡死後無後代祭祀要淪為孤魂野鬼的問題來。於是他想起了國內人丁興旺的餘氏宗族,親自寫信回國,表示欲在宗族中尋聰明伶俐的孩子過來倫敦——這是位新派人士,不談什麼過繼,只說想尋忠厚純善的後生仔來倫敦,來異國他鄉或讀書或學點做生意的門道,也算長長見識。

這事原本輪不到省城的本家少爺,然而誰叫阿良攤上大事了呢?阿良的父親親自跑到老太爺那哭,又是講國內教育誤人子弟,又是哭窮,說什麼自己這一房姨太太多人口也多,日常開銷大得不行,現如今太太的嫁妝都要拿來填補嚼用,可憐唯一的男丁阿良頂著少爺的名頭卻沒個好前程,他老子無能,只好求到老子的老子頭上。老太爺氣得當場舉手杖要打這個沒臉沒皮的孽子,然而生氣歸生氣,他也願意給嫡親孫子謀點好處,如今國內形勢不明,英吉利至少是風平浪靜,且省城的少爺們多留洋鍍金,連小門小戶都想送孩子去東洋呢,更何況他們餘家。於是老太爺出面,電報打到倫敦,倫敦的堂叔沒二話,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然而阿良不想走。

他以學業還在,英倫路遠為由抗爭了一番,沒用,他父親當機立斷停了他在英文學院的課,給他兩條路走:要麼回鄉下祖宅,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個少奶奶安家立業,要麼就滾去倫敦。

這幾乎是沒得選,報紙上天天倡導新式婚姻,上過學堂的男孩們誰也不願意娶個不識字的小腳女人,一夜倒退回前清去。他父親打蛇打七寸,一下抓住了阿良的命脈,給了一棒子後又開始給顆糖,和顏悅色勸他去英吉利多好,多少人夢寐以求,傾家蕩產還不夠買張通往歐美的船票,而且倫敦花花世界,有的是小後生們想也想不到的好,哪怕長見識,哪怕替父母去同堂叔聯絡一下感情呢?終歸是日後的好有無盡,眼下這點別離之苦算得了什麼。

阿良挪不過父親的意思,只能打親情牌,他說捨不得這對從小到大沒為他做過多少事的父母,給他們跪下,求在膝下盡孝。這一招沒打動他爹,倒是打動了他娘,可惜太太被打動的點與眾不同,她有些慚愧沒為兒子盡過多少心,於是急切地想彌補一二,彌補的辦法便是悄悄拿出體己錢給兒子添旅資,甚至告訴他,去到英吉利不想念書不想學生意都隨他,只一條,別找個番鬼女人回來,做妻做妾都丟不起這個人。

如此一來,阿良再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放心不下易明堂,臨走前反覆叮囑,對著易明堂說完,又對老高說。如此週而復始,迴圈往復,易明堂受不了了,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子,拖到門邊想把他扔出去。

阿良搭住他的手,愁眉苦臉道:“三哥,我都要走了,你怎麼辦,你總不能在屋裡頭躲一輩子。”

易明堂臉色一變,預感到他要做什麼,他正要將阿良推出去,哪知就這一下,阿良用他教的擒拿手招數反手拽拉,用力將他拉出屋子。

那一日依然是好天氣,晴空萬里,湛藍無雲,就在這樣的好天氣裡,易明堂淬不設防地,一下便暴露到大太陽下。

易明堂後來想,在他迄今為止的人生當中,可能再沒有遇到比那一日更強烈的日光了。

它亮到刺眼,亮到無以遁形,亮到宛若萬千利箭刺穿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