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火過後只餘殘垣斷壁，一片狼藉。

日暮之下，還有野狗徘徊，寒鴉棲樹，嚎叫聲自帶淒厲，尖利又悠遠。

幾代人用過心維繫留著做後路的祖屋，幾個後生仔一把火就燒成一派焦黑的廢墟。

那一日還是個好天氣，雖然已入秋，但天氣並不冷，只黃昏時略有些涼。天空藍得乾淨透明，雲彩猶如特地織就的白色輕紗，輕盈地掛在天幕上。若不是寒鴉叫聲實在太難聽，它在枝頭蹦跳的樣子還頗有點畫意。

易明堂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宛如石雕。

他以為自己見到這一場景會驚惶不知所措，或者悲憤難以自已。然而真實情況是，他近乎麻木地看著，彷彿被抽離了情緒，彷彿這個地方徹底於己無關，只是被動地、平靜無感地看著。

他甚至在想，宋爺派人做這事實在多餘，好歹也算武術界成名人物，做起事來一點度量都沒有，為了逼自己現身連這麼下作的事都幹得出來，他也不怕易家上下幾代祖宗晚上閒著沒事去找他聊聊江湖道義，做人規矩？

再說了，這麼做對他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他早已經歷過比這個更慘烈百倍千倍的場景，燒幾個牌位而已，倘若宋爺敢叫人掘了易師父和玫姑的墳，挫骨揚灰，那易明堂說不定反而要服他敢，反而會如他所願上門光明正大挑戰。可宋爺不會，他要好名聲，好榮耀，他既要生前讚譽，還想死後榮光，便宜佔盡，好事全他的，所以他只能背地裡下手。

這種人天生就叫易明堂瞧不起。

還得謝謝姓宋的替他燒了後路，他想，燒了，也就沒什麼好牽掛的。

夕陽斜照，把影子拉長，遠處走來個戴著斗笠的瘦削身影。易明堂隱在暗處，看見那人慢慢走近，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個女人，穿著舊布衣，手肘肩膀容易磨破的地方都打著補丁，手裡拎著一根棍子，既可以威嚇野狗，也是方便自己在廢墟中翻檢東西。

大概是附近村哪個撿破爛的，易明堂沒有驚動她，只見她拿著棍子在灰堆翻了半天，除了幾個碗碟外也沒發現任何沒被燒燬的東西，她頹喪地一屁股坐下，摘下斗笠，一條長且黑的辮子垂落下來。

易明堂略有些詫異，他認出這是那個叫關秀娥的少女，有段時間沒見了，關秀娥好像瘦了一圈，下巴瘦削得幾乎可算得上刀裁，她叉著腿坐在廢墟里毫無形象，盯著滿眼黑灰髮愣，過了會，慢慢地眼中湧上淚，帶著哭腔自言自語：“做什麼起火啊？明明昨天還好好的，轉眼就燒得一件不剩。”

“真是一件都不剩，他要是回來見到，該多難過……”

“燒人祖屋傷陰騭，哪個死撲街做的，遲早有報應……”

“什麼都沒了，人還回來做什麼，想回都回不來……”

“也是，還回來幹嘛呢，窮到掉褲底的地方，呆下去死路一條，回個屁喲……”

她默默地哭了一會，沒過多久便站起來，狠狠地用袖子擦擦眼淚，拄著棍子，踏過斷壁殘垣，忽然，她像是找到了什麼東西，慌忙地蹲下去一陣扒拉，完全不顧灰弄髒臉頰衣裳，過了會，她扒拉出來一個什麼東西，用衣襟擦了擦，對著殘餘的陽光照了照，想笑，卻哭出了聲。

易明堂隔得遠，看不清她找到什麼，但看清了她的表情，宛若劫後餘生，喜極而泣。

一直要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她為什麼哭，又為什麼笑，以及明白到生命中的缺失與補償，往往都來臨得毫不經意，但在這一刻他只覺得這個名為關秀娥的女孩是腦筋痴黏，簡稱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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