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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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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井水這件事,發生在龍舟事件後一個多月。

五月初梅雨一過,太陽一出,省城裡到處皆水汽氤氳。溼到什麼程度呢?牆壁也在滲出水珠,一粒粒飽滿晶瑩,彷彿牆體悄無聲息活著,大太陽一烤,汗也出來了,淚也下來了,牆體變成多愁善感的婦人,又隱忍寡言的,喜也好怒也罷,都只餘下流淚流汗兩樣事來見分曉。

懷仁巷裡兩旁騎樓接掛滿細竹竿,那上頭曬的衣裳手一摸,仍然一陣漚入織物內裡的潤溼感。家家燒飯要用的柴火大多漚了溼氣,主婦們只得重新劈開,劈成小木片,還得曬上一會才好燒。灶裡的火猶豫不決的,有時候燒是燒起來了,頭頂上卻濃煙滾滾,白煙能頃刻囤滿各家的樓梯間、小廚房,又從廚房頂用瓦片錯落砌成的小天窗湧出去,湧到巷子裡。

整條懷仁巷仙氣縹緲,朦朧綽約。

因為煙太濃,又是大中午,各家各戶忙做飯的忙做飯,不忙做飯的等吃飯,懷仁巷路面上一個人都沒,連往日裡街頭巷尾奔來跑去的細佬哥們也不見一個。

蛇仔明就是在這個時候,頂著半身半臉的血,如野鬼一樣穿霧而來,途經之處空無一人。

他蹣跚著走向巷子深處的老水井。

那口井有來歷,井邊有碑,碑上刻著清道光年間字樣,井欄由八塊青石板厚墩墩地圍成八卦形,與四下散落的騎樓隱隱相對。大白天人趴在井邊往下一瞧,綠幽幽的青苔以下,八卦形的水面亮堂堂半邊是亮,黑溲溲半邊是暗,明暗相間,陰陽調和。

照理說水井旁常年有人,有時月上中天萬籟俱寂還能撞上一兩個來擔水的,可今日就是這麼怪,鬼影都不見一隻。蛇仔明腳一軟癱坐到石階旁,他嗓子乾渴得像有誰往裡頭放了一把火,燒過之地寸草不生。渴到極致了,腦子裡回想起小時候大口大口灌入井水的痛快來。

井水醇厚而有質感,宛如漿液,入口滑,回味又甘甜。它不僅能解渴,還能頂餓,這可是蛇仔明的親身體驗。

八歲那年他親孃蹬腿歸了西,後媽一進門他便沒過過安生日子。後媽人也不是頂惡毒,只是與世上大多數窮人屋裡頭的後媽那樣,計較心一起,便覺得給前人子多吃一口飯自家便要虧了三年的空。她將吃的看得比天大,平日裡米缸蓋蓋還要上鎖,煮飯時能精確到數米下鍋。她既看重糧食,自然便看不順眼白吃糧食的蛇仔明,三天兩頭為雞毛蒜皮的事不給他飯吃。餓得狠了,蛇仔明便常衝到這口井旁打上一桶,咕嚕咕嚕把肚子灌圓,再當頭一澆打個激靈,力氣又回來了,居然又能捱多幾個時辰。

可長大後他渾然忘了井水有多甜,扮闊佬的時候府綢衫穿著,盲公鏡戴著,誰還喝井水?

他自覺已是有身份的人,比不上洋行出來的那些西裝革履玳瑁眼鏡的文明人,至少不該與苦力混成一堆。哪成想他的身份如此脆弱,輪不到幫派拼鬥,仇家暗算,只需一個鄉下佬掄起板凳,啪的一下便能輕易砸破。

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年初才自惠東鄉下窮地方來省城,渾身帶著窮和土。他支起個檔口賣魚腸粥。粥做得漂亮,人卻一點規矩不懂,不曉得拿點錢出來孝敬罩這條街的大佬們。蛇仔明管著這條街,自然要分點精力好心去教他規矩。這事如果換別人早就悄無聲息塞過來一把銅細,蛇仔明接了,再喝他兩碗粥,說幾句場面話,雙方的面子便全了,正所謂好頭好尾,有來有往,你孝敬點銅細,我允你在這做活,天長日久下來,規矩之外也有人情,多好。

可鄉下佬偏不願懂規矩。他非但領會不到蛇仔明教導的美意,還在蛇仔明伸手拿錢時悶聲不響地一板凳就掄了過來。

蛇仔明措手不及,當場頭破血流。

見了血原也不算什麼,可見血的時候不對。當時正值午市,周圍往來全是吆喝買賣的小商小販,當著這些人的面被一個鄉下佬開了瓢,蛇仔明往後還怎麼有臉去那一帶教人懂規矩?

所以他只能拼了。

蛇仔明頂著半臉血衝上去抱住鄉下佬的腰就將他摔到地上,騎到他腰上左右開弓照臉胖揍。同去的另兩名“弟兄”這才醒了似的上前幫忙,三個打架經驗豐富的小混混將魚腸粥攤砸了個稀巴爛。蛇仔明打得興起,手裡頭不知道被人塞進去一把切豬肉的尖刀,他看也不看舉起刀就要朝鄉下佬眼睛上紮下去。

那一瞬間忽而變得無比漫長。

刀尖離鄉巴佬瞳孔一寸有餘時,鄉下佬的眼睜大,瞳孔緊縮,他似乎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目光居然仍有淳樸的懵懂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