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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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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了半身,乾渴欲死,周遭沒人,蛇仔明只得自己去摸井繩。

木桶丟下去砰的一聲撞開了水面又浮上來,再一拽繩子,半桶井水便得了。蛇仔明拼了吃奶的力氣將水桶拽上來,就快摸到井水了,哪知腳底一滑,整個人撲倒在井欄邊,木桶帶著井繩哧溜溜往下掉,發出噗通一聲響。

這聲響像一箇中止符,像大佬要他們這些小弟“做事”前啪嗒一下點燃的打火機聲。這種聲音不拘形式卻富有內涵,它預示著在此之後,有什麼東西已落空。

蛇仔明莫名開了竅,忽然就懂了。

這一聲落空之音,就好比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他越想要什麼,越夠出手就碰什麼,那個什麼就一定要落空。

可他明明要的不多啊,他就是他孃的想喝一口井水,為什麼連這個都成奢望了呢?他欲哭無淚地想,這井水是嵌入靈魂記憶的液體,清涼而甘甜,像乳汁,像瓊漿,它帶著甜和痛,帶著遺憾和無奈,它的全部存在,就是為了要離你一步之遙的地方,讓你體會什麼叫咫尺天涯,觸手難及。

這簡直就像他蛇仔明的人生寫照。

他原本是有機會上學堂的,就在聖心大教堂的學校,伺候老神父,管幫小孤兒吃喝,抄書做彌撒禱告,他都做得來做得好,可後媽就是看不得他能讀書識字,一句別人家的崽八九歲都能印紙銀賺錢了,他那個爛賭鬼爹便親自去到教堂,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按回懷仁巷的泥潭裡。

他原本也有機會做個體麵人。省城多番客,他少年時在六國飯店跑腿幫客人買東西,伺候得南來北往的客人們很高興。有回遇上個南洋番客,家有橡膠園的,喜歡他聰明伶俐、模樣討喜,便問要不要隨他去南洋學做生意。事是好事,可好事到了爛賭鬼爹那全成了爛事,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頭,食指與拇指一對捻,就管對方要兩百塊大洋,南洋客完全是一番好心,臨時起意,斷不會為個街面上的孩子花這麼多錢,這事便只能作罷。

還有好幾回,他險些就做了別人的義子、徒弟、學徒、長隨,可事到臨頭總會莫名其妙地變成白忙一場,初時他恨爛賭鬼爹,恨刻薄無情的後孃,可漸漸地,他開始感到冥冥中有看不見的一隻巨靈之掌,每回他想爬出深淵,那隻巨靈之掌就會又把他推回去,一跌跌到深淵底部,週而復始,回回不落。

他終於懂得了一句話,人強不過命,於是他認了命,在日復日街面混時光中從方耀明變成了蛇仔明,他想,懷仁巷大概有厲害的先人佈下八卦陣,他總之是無法逃離,大概死都要死在這攤爛泥裡。

他想過自己的很多種死法,唯獨沒想過他會渴死,而且是渴死在一口水井旁。

這種死法不知道會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可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許多,人死後才是一堆爛事的開始,比如,誰來給他收屍?

爛賭鬼爹是不指望了,後孃跟他之間早就是有你沒我,一出無解的死局。底下的弟妹還小,一個個鵪鶉似的戰戰兢兢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死了個不怎麼風光的大哥對他們來說,至多損失一個偶爾給他們買汽水喝的冤大頭而已。

蛇仔明想起自己在幫會那存了二十二塊現大洋,幫會里存錢憑的是信用和義氣,信用和義氣往往也是死無對證的,賬房先生只要起了貪戀,誰也拿他沒辦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籠罩了他。

他並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悄無聲息地死。

他想起親孃,後來生病臥床不起,請不起大夫,胡亂請江湖郎中開著些草藥吊命,她時睡時醒,整晚整晚地從嗓子眼裡發出各種古怪又難聽的氣聲,就像風吹過牆洞,像老鼠被藥死前的悲鳴,可真到她要死那天卻是一點聲不響的,蛇仔明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只是轉個身出房門去倒藥,回來親孃便已經臉色死青,徹底沒了呼吸。

那是他第一回看到死人,死人真不好看啊,皮囊就像一具廢棄的,白送乞丐也不穿的破衣爛衫,哪怕死的是自己親孃,他也是看了一眼後不想再看第二眼。

如今這倒黴事終於也輪到他了,蛇仔明閉上眼,他混沌而迷糊,到這一刻那些甜的也不甜了,痛的也不痛了,四下白茫茫,他像踩著棉花一樣的白雲朵,徐徐飄起來了,風從哪邊來便往哪邊飄,飄哪算哪。

他聽到聖心大教堂傳來老神父帶著孤兒們唱歌的聲音,縹緲空靈,歌聲分明是存在的,可想靜心聆聽卻不可捉摸。他們唱的什麼?感謝天父賜我吃的還是喝的?

然而天父他老人家分明是很忙的,他忙的都是山崩地裂、改朝換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