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經饜足而疲憊地睡去了。她從臥床裡起身,掀起質地輕而薄的紅綃帳,不甚在意地帶著滿身痕跡,單衣外只披了件外氅,赤足踩著氈毯走去側殿。側殿有人深夜等她。那是她從前仰望的人,願意為他效死,她追隨著他南渡江左。從前那個天真的她已經死了。她被獻入東宮,柔媚地服侍著東宮之主,刻意的柔媚裡偶爾顯露出一點天生的野性和敏銳,男人厭倦了端莊貴女,柔順美人,反而更加地喜愛她。東宮三年,恩寵不斷,男人就連處理政務時也把她抱在膝上,時不時和她商議一兩句。太子妃早被她鬥倒了。東宮無趣,那麼多女人時時刻刻盯著個男人,她白日裡應付著四處的挑釁,得空了替側殿那人辦事。身為太子寵妃,有的是門路打探訊息。她覺得有趣的時候,都在夜裡。北朝流行的五石散傳到了南朝,風靡南朝宮廷宗室,男人身為太子貴胄,只是隨意提了提,身邊人便爭相恐後敬獻上來幾十副。荀玄微身為北朝投奔而來計程車族,溫雅清貴,博才謙恭,為太子所信重。太子把他請來東宮,仔細詢問如何服用,用後如何行散,又看他當面服用一副。太子效仿試用了一次,果然飄飄然如神仙,從此再也離不得。太子視荀玄微如好友,每次夜晚服散,總召他來東宮作陪。荀玄微深夜在東宮四處走動行散,是她傳遞訊息的絕好時機……只要他不介意她穿什麼,如何露面。她如今是太子寵妃,想怎麼見他就怎麼見他。今晚,她就只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紗衣裡只穿了一件粉色鴛鴦抱腹,大片白皙肌膚上帶著深深淺淺的痕跡去見他。人人稱讚為“江左皎月”的背影,就在她面前了。他夜裡少眠,今夜隨駕東宮服散,當然更睡不著。此刻人就站在偏殿窗邊,仰頭看著頭上的一輪明月。她知道,他必然又在思念著豫州故土。但人入了南朝,想要回返故土,豈是那麼容易的。腳步聲踩著青磚,無聲無息的走出幾步,她身上沾染了椒房殿裡的濃郁薰香,窗邊的郎君很快敏銳回頭。看見是她,銳利視線溫和下不到兩句,密實裹在肩頭的外氅衣便毫不在意地脫下,露出裡頭薄薄遮掩不住什麼的紗衣,看對面原本清幽冷靜的目光瞬間偏移開,原本清淺平穩的呼吸亂了。她跪坐在他身前,用這些年學到的柔媚手段,緩緩依偎過去,仰頭望向他,“郎君今夜受召入東宮……可是也跟隨殿下服了散?”她如今知道了。藥性猛烈,四處疾走行散,固然可以發散藥力,避免損傷身體,但是對於正當盛年的郎君來說,藥力發散在四肢百骸……春潮湧動。她近了他的身,柔滑如水的大袖拂過她臉頰,她的手按在他膝上。柔夷並未用力,只是虛虛按著,只需拂袖便可以把她揮去地上。但她知道,他對她心懷愧疚,在她面前,他從來動不了手。纖纖指節拂過膝蓋,不經意地往上,撥動琴絃似的撩撥。清貴的江左皎月……原來只需輕輕一撩撥,就動了春心。“殿裡那位睡沉了。”她漫不經心問,“郎君可要阿般服侍一場?”面前的修長手指攥緊了。“阿般,不必如此。”嗓音失了往常的清亮,隱忍到近乎喑啞。“深夜來見我何事?若無事……你還是回去。免得別人察覺。”“來見荀令君,自然是有事的。”她嗤笑,“關於北伐之爭,近日聽起朝廷動向,臉頰枕著柔滑的布料,溫暖的鼻息一陣陣地吹拂在腿上。頭頂上方的呼吸變了。坐著的人漸漸地不再出聲,露出隱忍的神色。她若無其事地起身,“說完了。我走了。”嘴裡說著“走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視線於半空中交纏,她盯著對面的郎君,卻又緩緩俯身,鼻尖逐漸靠近,直到兩人呼吸相聞。他此刻的眼神如幽暗夜
空,看似平靜的海底旋起千尺旋渦,始終不出聲,不後退。眼看就要唇齒交接,他閉上了眼。她卻輕笑了聲,“郎君此刻在想什麼?”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阮朝汐在黎明前夕最濃重的夜色裡醒來。這一覺睡得久,夢中的景象感覺異常清晰,溫暖的鼻息彷彿吹拂在臉頰。夢裡的她,對他……怎會有如此複雜激烈的情緒。目光在背後追隨,卻又當面把人推開。愛恨交織,情緒濃烈如深海旋渦。她自小心緒內斂,哪怕兩次深夜出奔,哪怕當初和十二郎在夜色下擁吻,塢門下訣別,小院裡被一張白熊皮籠著、黑暗處裡破界限的肆意深吻……情緒波動起伏,哭過,笑過,卻始終不曾有過夢裡那般,激烈動盪如千尺旋渦。過於激烈的情緒,大起大落,愛憎過於分明,彷彿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握劍之人不願再用,早已拋擲於紅塵輪迴中。阮朝汐躺在黑暗的臥床裡。今夜的夢境開啟了了不得的東西,撕碎的輿圖順著紋路四處拼接,斷裂處拼上了最後一片。宗族蒙難,追隨南渡,獻給太子,絕望逃亡,抓捕逼迫,星夜大湖,東宮寵妃……如此真實的情緒和人生,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