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娶了好幾房姨太太,日夜都有佳人相伴,也就到每年清明,才有那麼一絲絲對故人的懷念之情。
如今他沒了萬貫家財,沒了身上的官袍,沒了爵位,姨太太們也走的走散的散,甚至最後離開的兩人,捲走了家中僅存的金銀細軟,從此下落不明。
何其諷刺?
他閉上了眼睛,只覺得亡妻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一片冥冥幽暗之中,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卻並沒有帶半點譏諷,有的是柔和,是心疼,她動了動嘴唇,聲音虛幻縹緲,她道:“別怕,若是哪天你做不下去了,我們就一起回老家去,你會種地,我織布的手藝也還在……不過是日子過得緊巴一些罷了。”
這是當年在九江發家之前她曾對自己說過的話,那一晚明月皎皎,漁火搖曳。
可惜,她是個沒福分的人,明明兩人攜手共度了那麼多年,什麼苦楚都嚐遍了,卻到底沒能撐到張元發跡的那一天。
如果她今日還在,應該也會對自己說出同樣的話吧?
若是做不下去了……他現在就是做不下去了,可即便他還有力氣種地,又有誰會陪在他身邊,為他織布縫衣?
“兒啊。”張元伸手去摸張明琦的臉,那張俊秀的臉龐隨著軍中磨鍊日漸消瘦,卻也日漸變得剛毅、輪廓分明。
“爹算是明白了。什麼人情世故,什麼禮尚往來,都是假的,爹自以為和那些人交往甚深,平日裡送的銀錢美人數不勝數,可我落難的時候……”想到這裡,他環顧四周,一陣心酸,“一個都沒有啊,他們一個都不幫啊……”
“反倒是丞相,還看在爹當年那點功勞上,留了爹一條性命。那些寒門子弟……我知道你原先定然是看不起他們的,可這種時候,他們卻是願意擠出錢來給我請大夫,給我買藥熬藥……這份情,咱們得記在心裡,明白嗎?”
張明琦當然明白,所以他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握著父親的手捧起了那碗麵片,一邊用筷子喂他的父親一口一口地吃著。
他不會忘的……
“對了,你這次出征,家裡怎麼安排?”大樓的話把張明琦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張伯伯病情好轉,可畢竟還需要人照顧,你家那地方也太……”
他想了想,把“破爛”兩個字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張明琦家中遭變故之後,對於很多事情都變得十分敏感。
“要不然……趁現在還來得及,我一會兒跟我爹孃說一聲,讓他們先把張伯伯接我家去?”
“你爹孃?”張明琦微微一怔。
“是呀。”大樓哈哈一笑,“昨晚太學堂的學生特許放假,你忘記了?我家人都知道我今日會隨大軍出征,還說要來街上送送我們呢。”
“哦。”張明琦點了點頭,從他投軍以後,多了不少軍務,並沒有總在太學堂裡待著,“那是好事。不過,我這邊不用的,我父親有人照顧。”
大樓看著張明琦:“誰呀?”
張明琦也不瞞著,道:“我也知道我父親病得厲害,身邊非得有人照顧不可,可我又得在軍營待著,沒有太多時間回家,也就託人打聽了……正好月初樓裡之前來了位鄉下姑娘,本是來建鄴城尋親的,親人卻早已故去,這一時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想想也是個老實姑娘,所以把我這個月的餉銀都給了她,請她幫忙照顧我父親。”
“還有這檔子事兒?”趙謙笑了笑,道:“她一個姑娘家,能照顧得了你父親嗎?”
張明琦點點頭,想到那張並不明豔動人,卻顯得格外乾淨的臉龐,她笑起來的時候,像是照進舊樓裡的一縷明亮的光。
“洗衣做飯、煎藥打掃,樣樣都在行,跟她比起來,我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點本事,也就在軍中跟糙老爺們過日子還行,要不是我爹病重,他都比我能幹活兒。”
大樓和趙謙同時笑了起來。
“啊,是我爹孃!”大樓突然眼睛一亮,原本已經停下的手再度高高舉了起來,衝著前方不斷揮舞,他的親人當然也早早地發現了他,揮著手對他大喊。
他父親的話語裡滿是建功立業的場面話,可眼裡那點擔憂卻是藏不住;他母親則是抹著眼淚說上陣一定要小心,能不出頭就不出頭,活下來就好……而他那年僅十歲的妹妹此時好奇地睜著大眼睛,一邊蹦跳著一邊喊道:“哥呀!你這是不是要去做大英雄啦?”
大樓奮力地鼓起一口氣,讓自己的身姿顯得更加挺拔,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用力地回答道:“你哥哥我這回就是要去做大英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