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懂嗎?”他說。
“給你說,我親愛的朋友。在世者難逃去。而我們老是要評理:這不好,那不對。我們的幸福,朋友,就像網裡的水:你一走,鼓了起來,可是把它從水裡拖出來,什麼也沒有。就是這樣的。”普拉東在乾草上挪動了一下坐位。
沉默片刻後,普拉東站了起來。
“得了,我看,你想睡了吧?”他說,並開始迅速畫十字,念著:
“耶穌基督上帝,尼古拉聖徒,弗洛拉和拉夫拉①,耶穌基督上帝,尼古拉聖徒,弗洛拉和拉夫拉,耶穌基督上帝——憐憫我們,拯救我們吧!”他說完,深深一鞠躬,站起身,嘆一口氣,然後坐到乾草上。“這就是說,放倒像個石頭,扶起像個麵包。”他說完了,然後躺下,把軍大衣拉來蓋上。
①羅馬帝國戴奧克里先朝的殉道者弗羅拉斯和勞拉斯,被列入東正教的聖徒中,農民把他們兩個當成馬神,並且把他們的名字讀錯了。
“你讀的是什麼禱辭?”皮埃爾問。
“哦?”普拉東說,“讀的是什麼嗎?向上帝祈禱呀,你難道不祈禱?”
“不,我也祈禱,”皮埃爾說。“但你說的是什麼:弗洛拉和拉夫拉?”
“可不是,”普拉東很快地回答,“馬神呀,牲口也該憐惜,”卡拉塔耶夫說。“喲,壞東西,縮成一團了。暖和了,小狗崽,”
他說,觸控了一下腳底下的狗,一翻身便馬上睡著了。
外面,遠方傳來哭聲和喊叫聲,透過板屋縫隙看得見火光;但屋裡是沉寂和黑暗。皮埃爾久久未能入睡,睜著眼睛躺在黑暗裡自己的鋪位上,聽著旁。邊睡著的普拉東的均勻的鼾聲,漸漸覺得,那個已毀壞了的世界,如今帶著一種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上,在他的心靈中活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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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在皮埃爾進去住了四個星期的那間戰俘營裡,有二十三名戰俘,三名軍官,兩名文官。
皮埃爾後來覺得這些人都好像籠罩在大霧裡,但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則以最強烈最寶貴的印象,作為整個俄羅斯的善良的圓滿的東西的化身,而永遠留在皮埃爾心上。當第二天清晨,皮埃爾看到自己的鄰居時,關於圓的第一印象就完全得到了證實:普拉東身穿法軍大衣,腰間繫一條繩子,頭戴制帽,腳穿草鞋,他的整個身形都是圓的,頭完全是圓的,背、胸、肩膀,甚至連他那隨時準備抱住什麼的雙手,都是圓圓的;愉快的笑臉,褐色的溫柔的大眼睛,也是圓圓的。
從普拉東·卡拉塔耶夫看,講述的他當兵時間久,參加過不少戰役加以判斷,他應該有五十多歲了。他自己不知為什麼不能斷定他年齡多大,但他的牙齒,又白又堅固,他開口笑時,露出兩排完整無缺的半圓形的牙(他常笑);鬍子和頭髮沒有一根白的,同時,整個身軀顯得靈活,分外結實而富有耐力。
他的臉,雖然有些細碎的魚尾紋,但卻流落出天真年少的表情;他的嗓子是愉快動聽的。但他說話的主要特點,是直截了當和流暢。他似乎從不想他說過什麼和將要說什麼;這就是他說得快和語調純正的原因,因而有特殊的不可抗拒的說服力。
他的力氣和手腳的靈便在關進戰俘營的最初幾天,表現得好像他不懂得什麼是疲勞和疾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在躺下時就說:“上帝保佑,放倒像石頭,扶起像麵包。”早晨起床時,總要聳聳肩膀說:“躺下來,蜷縮成一團,起了床,抖擻精神。”也真的如此,他只要一躺下,立刻睡得像石頭一樣,而只要一站直了,便立刻毫不遲延地去找事情幹,就像小孩子一起床便耍玩具一樣。他樣樣會幹,不頂好,但也不算壞。他會烤麵包,煮食物,縫補,刨木板,上靴底。他總是有活兒幹,只是在晚上聊聊天,他愛聊天,也愛唱歌。他唱歌不像歌唱家那樣,知道有人在聽他們唱,而是像鳥兒那樣,似乎因為他必須發出這些聲音來,就像必須伸懶腰或散步一樣;同時,這些聲音總是尖細的,溫柔的,近乎女人的聲音,如怨如訴,而這時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嚴肅。
作了囚犯,滿臉長起鬍子,他好像扔掉了一切加之於他身上的外來計程車兵的東西,不由自主地恢復了從前的農夫的老百姓的習慣。
“歇假的兵士——散在褲腰外面的的襯衫。”①他時常說。他不情願講自己的當兵生涯,儘管並不惋惜,還常常反覆說,整個服役期間沒捱過一次鞭笞。當他聊天的時候,主要講自己陳年的,他所珍視的“耶穌”徒的,他本該說“農夫”的生活的回憶。②
①俄國農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