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每次覺得委屈的時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便皺成一團:“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呢?老太爺身體向來不好,現在冷不丁地聽到這種訊息,怎麼會沒事呢?這不,沈先生已經來過了,說是要動手術,剛剛已經把他送到醫院去了。”
我把手中的行李袋往地上重重一摜,氣急敗壞地罵道:“她可真是個是非精,要是爺爺有個三長兩端,她又能撈到什麼好處!”
水清擦了擦眼淚,怯生生地說:“小姐,你也彆氣壞自己了。老太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什麼事的。剛剛三太太走之前關照我說你要是回來了,就讓你好好在家裡休息,讓你不要上醫院去。”
我不由得奇道:“這又是為什麼?”
水清一臉的茫然:“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太太就說你性子太直,到了醫院看到二太太他們指不定要怎麼樣呢,還是留在家裡的好。”
我更加憤憤不平:“他們就是看準了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媽媽脾氣又好,覺得現在是爭奪家產的好機會。可他們也不想想,這場仗的結局如何、還要打多久都是個未知數,就算把爺爺逼死了,他們又能得到些什麼!”
水清見我認真生了氣,便開始轉移話題:“今天衛小姐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我一邊把圍巾、帽子、大衣和一切的束縛扯下來,一邊沒好氣地回答她:“唔,二月她的傷早就好利索了,這段時間學校裡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找她參加,這傢伙都樂不思蜀了。”
水清年紀小小,卻生著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常常都是心事重重:“小姐,你不要覺得衛小姐傷好了就掉以輕心,三太太說這種時候她最需要親朋好友的關心了。”她帶著幾分八卦幾分擔憂地問道:“衛小姐找不到她家裡人,那學費什麼可怎麼辦?三太太說她都已經準備好了,可不曉得怎麼去同她說。”
我沒好氣地回答她:“嗨,二月是為了救助傷員才出了那麼大的事,學雜費用學校自然都減免了。再說我們的那些同學都是大戶人家出身,大家知道了她的處境還特意搞了募捐。到時候就是進口的義肢和輪椅也可以買來。”我想到母親現在一個人處在包圍之下,氣就不打一處來:“你說我現在真的就袖手旁觀了麼?要是他們在醫院裡合起夥兒來為難我媽怎麼辦?”
我問這話的時侯,本來也沒指望水清可以給我一個答案。我心情沉重,匆匆扒拉了幾口熱過的午飯就上樓去了。此時我想的最多的事情竟然是,如果二哥已經遭遇不測,那麼我還有沒有繼續和顧作言糾纏下去的理由?
我洗過了澡,倚在床上翻看二哥的筆記,這才發現過去這些年我和他朝夕相處,卻實在並不瞭解他。二哥出國以後便在紐約大學裡學習經濟,對於大多數的中國人而言這是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學科,也和柴米油鹽的生活並不相關。而在他的筆記裡,我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原來一個國家變得富強,並不只有靠實業救國,也可以依靠經濟。當然,若是沒有這本筆記,我也不曉得,一直以來在我的心目中只不過是熱血青年的二哥竟然在戰爭開始後不久就開始統計起這場戰爭給中國帶來的經濟損失。
要知道在這場戰爭裡,許多人只關注自己的生命和家庭的出路;還有那麼些高風亮節的,關注的是戰役的勝負和國家的興亡;還有些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透過戰爭與外交的迷霧,將目光鎖定在了小人物的身上,讓戰爭受害者不再是冰冷的毫無人情味的數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有著豐滿記憶的個體。
但卻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去關注這場戰爭給國家經濟帶來的重創,那些被炸燬的建築,那些被淹沒的良田,那些不可能被複制的文物,那些再也找尋不到的財產……在生命和尊嚴受到挑戰的時候,這些身外之物的價值便不能與和平時代相提並論了。然而當有一天人們從戰爭中走出來的時候,卻會發現失去的遠比自己想象的多得多,而這些東西往往是永遠都無法找回的。
二哥用強健有力的筆觸在找到的數字和記錄旁標註道:南京城破,死亡人數逾廿萬,而財產損失不計其數,非戰爭結束、日本戰敗而不能統計。而南京為六朝古都,古蹟遍地,中華文明之精粹盡毀於敵手矣。二哥向來都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在我的記憶裡他也不曾用這種文鄒鄒的語氣說話,如今他這麼做也只可能出於一個原因,就是對這個國家以及燦爛的古文明的熱愛。
筆記在三個月前戛然而止,在失蹤前的幾天,二哥還在不厭其煩地記錄一路以來看到的景象,路上有全副武裝的職業軍人也有一路敗退的潰兵,當然更不乏佔山為王的山大王。這些人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