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室內燃著一盞微弱燭火。
几案前的男子專注於面前的公務,直到少女的影子擋住光亮,方才抬眸。
“殿下,用些湯羹吧,我親手做的。”鄭明珠盛出一碗。
蕭玉殊看向她,竟沒推拒,嚐了一口。與官署膳房所做味道不同,的確是鄭明珠親手做的。
清而不寡,濃而不鹺。
做的不錯。
但想到這湯羹背後的代價,便讓人胃口全無。
蕭玉殊放下湯匙,冷著神色,鄭重其事:
“鄭姑娘,上次,皇后命你送來羹湯時,你甚至不知食盒中是何物。”
“既不是出自本心,便不要再費心思了:”
鄭明珠沒料到這人會直接提起上次的事。她心下一橫,跪坐在蕭玉殊面前,直視男子的雙眼。
隔著短窄几案,她抓住男子青色深衣袖口。
“殿下,明珠自八九歲時,便在烏孫境內流浪。後與陳王殿下,同作烏孫王室的奴僕。”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此生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我是籌謀皇后之位不假,可我對殿下,亦真心敬重傾慕。”
“若今日,是您分封去巴蜀,陳王為儲君。我也必不會是今日的態度。”
話罷,鄭明珠垂眸,黯然神傷一般。幸好不是蕭謹華留在了長安,昨日賣可憐頃刻被戳破。
蕭玉殊緊蹙的眉目舒緩了些,尚有幾分疑慮未消。
已是動容幾分。
就算傾慕他是假的,但幼年家中變故,流浪於烏孫蠻夷之地,卻是真的。
到底是個小姑娘罷了。
“這湯,本王會用的。你便先回去休息吧。”
鄭明珠沒再糾纏,從善如流地離去。
思繡在外頭,將這二人的話聽得真切。這下說開了,倒真是比遮遮掩掩更合適。
從前,是小看了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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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幾日,蕭玉殊的態度,明顯軟了幾分。不再如往常那樣,拒鄭明珠於千里之外。
臨近各國來朝之期,月氏、百越、荊苗等小國的使臣,已入住於鴻臚寺內。大量禮單文書送來,加之導引使臣,譯官令愈發不夠用。
鄭明珠這個半吊子也從每日幫一兩個時辰,到每日要在堂內幫大半日。
蕭玉殊也忙碌,她只能趁著夜晚,多接近他些。期間,鄭明珠也詢問了鴻臚寺卿密謀之事。
在官署外,已藏了些暗衛。
只等著那些人動手,抓活的來審。
又一日,烏孫使臣姍姍來到,大搖大擺在長安街市觀望停留,許久才隨著譯官令進入鴻臚寺官署。
鄭明珠抱著幾卷文書經過正堂,恰撞見這些使臣。
“異國他鄉,竟還能見到老朋友。明珠姑娘,別來無恙。”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鄭明珠轉過身,心頭已湧上薄怒。
烏孫使臣之首,阿伊爾。
能力中庸,靠著對烏孫王室極盡諂媚,深受重用。
所以在烏孫與大魏交戰時,這人也先一步察覺老單于的心思,提議讓質子蕭謹華做馬奴。
“昔日在馬圈裡翻滾的姑娘,如今在魏國,竟也讀書知禮了?”阿伊爾放聲大笑,他身後使臣亦鬨笑一片。
大魏譯官令在一旁,不甘心大魏失了面子,又怕觸怒烏孫吃罪不起,冷汗淋漓。
蕭謹華不知何時出現在眾使臣之後,他手中一把出鞘長劍,鋒芒銳利。目光狠戾,腳步沉緩,向著阿伊爾走去。
眼看著下一刻便要血濺鴻臚寺,鄭明珠醒過神來,立刻上前奪過蕭謹華手中的劍,擋在這人身前。
“不可。”鄭明珠壓著聲音。
她抬眼,觸上蕭謹華餘火未消的視線。
這一剎那,二人俱是恍惚。
此刻面對的,好似不是烏孫來朝的阿伊爾。草原荒漠上的風沙,馬圈裡的泥土瘴氣,司馬使趾高氣揚的叫嚷聲。
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在這一瞬清晰可聞。
下意識的反應,並不只有對烏孫人的厭惡和敵意,還有昔日相依為命,互相勸慰的那句:
別衝動,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