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嚇得渾身冰涼:德國人馬上就會把刺刀抽出去,會發現血跡,那麼一切也就完了。然而刺刀飛也似地抽了上去,又一次插進了糞堆,扎進離他肩膀一厘米的地方,接著又抽了上去,又紮下來一次,隨後他背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他聽見了笨重的腳步聲,心裡明白了:用刺刀亂捅的那個德國人,已從糞堆上走了下去。
甚至在腳步聲、話語聲都已消失了的時候,他也沒讓自己動彈一下。肋部的傷口疼痛難忍,他感覺到那裡在淌血,兩臂和兩腿漸漸變得麻木,彷彿已不屬於自己,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動彈一下。他相信又不敢相信,隨後還是相信自己得救了,相信自己又一次死裡逃生,但是他不願冒險,在神志昏迷中忍受著漸漸蔓延全身的這種麻木。他忍受著,不時昏迷過去,甦醒以後,又昏迷過去。他是這樣麻木僵硬,就連血在流還是已經止了也感覺不出來。有時他會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可能動彈不得了,再也不能從這堆幹馬糞裡爬出去了,但是在天黑以前,他沒有試著往外爬。
他艱辛地爬了出來。久久地活動著兩臂,以使它們暖和與活絡起來,並伸伸自己的腿。傷口已不再流血,襯衣已經乾結了,他不想仔細瞧自己的傷口:沒有人給他包紮也沒有東西可用來包紮。他站了起來,挪動了幾步又急忙坐了下來:兩腳不聽使喚,那變得僵硬的肌肉是如此疼痛,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衣袖,免得喊出聲來。可是他應當走,趁雪還沒有下,他要千方百計往自己的地下室裡走,鑽進去,呆在那裡。
他強自站了起來,儘管兩腿仍然不聽使喚,疼痛卻減輕了一些,但還是不堪忍受。他東倒西歪地走到出口,從磚堆底下找出了自己的衝鋒槍,出去以前,換上了新的彈盤。他並不總是攜帶備用彈盤,但今天他卻隨身帶著,因此又有了武器。他甚至把頭一個彈盤裡的子彈——總共有八顆——抖落了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裡,而把空彈盤放在藏過沖鋒槍的磚堆裡。
幸運的是,刺刀上不曾有血。或許是血尚未來得及染上刀刃,或許是往外拔時,刀刃本身清除了血跡。不管怎樣,他可真是運氣,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笑了,儘管此時每走一步他都要付出艱苦的努力。
但這是往家裡走,僅這一點也就使他增添了力量。他口自己的家,那裡有飯吃,有水喝,有三硝基甲苯塊①(注:①即炸藥塊。),有暖和的呢子軍衣,那裡的一切至今都勾起他對米拉的懷念。
他時刻想到她,就連在睡夢中也是如此。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路旁:她在垛磚頭。後來看不見了,但他知道,她——在那裡,在把她視為自己人的那些婦女們中間。他看見她們不知為什麼排隊排了許久。他本想在隊伍中細細尋找米拉,但那時已暮色四合,婦女們的身影已在暮色中變得朦朧,他怎麼也猜測不出,米拉站在哪兒,但是他想,米拉一定會設法鑽到隊伍的中間。後來,隊伍被帶走了,院子空了,他稍事停留,也返回到自己那裡去了。一路上悲哀與喜悅交織在心頭,由於米拉成功地溜出了要塞,喜悅畢竟佔了上風。就連現在他也還為這事高興,因為他再也沒有別的喜悅了:別的喜悅都已成為過去。
他頓時停住了,什麼都摸不著頭腦了:他認不出這塊地方了。他認不出要塞裡的這個地段,先前他覺得這是他的地盤,熟悉這裡的每一塊石頭。現在這些石頭他也認不出來了。在他面前是一些未落上雪的、新翻起來的磚頭。它們被炸得四處飛散,雜亂不堪。
通往地下的洞口不見了。既沒有了洞口也沒有了地下室,既沒有了武器也沒有了吃食:一切都埋葬在被炸得底朝天的磚堆底下。一切,他的整個往昔的生活和對未來的全部希望都沒有了。
雪,不僅出賣了他,而且也出賣了他的藏身之地:德國人找到了洞口,將它炸燬了,而他竟沒有聽到這爆炸聲。他身上剩下的東西總共有:一支裝滿了子彈的衝鋒槍,口袋裡的八粒子彈,身上穿的一件呢子軍衣,還有這件衣服口袋裡的兩片面包乾。其它,什麼也沒有了。他的雙膝突然癱軟無力了,他一下子癱到了磚頭上。就這樣,他坐了許久,動也不動,腦子一直在想,自己還剩下了什麼。
他還剩下活下去的強烈願望、死寂的要塞和滿腔的仇恨。正因為這樣他又站起身來,往回走了,走向環形兵營的地下室。
第二章
夜裡他在僻靜的地下室的冰冷地板上打盹。凍得忍受不了時他就起來走動,隨後又坐下來打盹,直到再一次被凍得站起來走動。應當去尋覓藏身之處、吃食、武器、衣服。他指望能找到點什麼,因此天矇矇亮他就爬起來,往不曾到過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