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我強遠多矣。無怪曩歲我生氣時,汝與我所說禪語,我竟不能屬對,我雖丈六金身,還藉汝一莖所化。”餘笑曰:“我猶有一語詢汝,汝能答我否?”寶玉忽合掌而坐,瞑目凝神,曰:“趣言之。”餘見狀,不期失笑,寶玉曰:“談禪必須如是,胡笑為?”餘曰:“我今言之,但汝必答我。”寶玉曰:“然。”餘曰:“寶姐姐與汝好,汝如何?寶姐姐不與汝好,汝如何?寶姐姐前日與汝好,今日不與汝好,汝如何?今日與汝好,後來不與汝好,汝如何?汝與彼好,彼偏不與汝好,汝如何?汝不與彼好,彼偏要與汝好,汝如何?”(龍女談經,不過爾爾,如此靈魂,宜遭天妒。)寶玉聞語,呆坐半晌,既忽大笑曰:“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餘曰:“瓢之漂水,奈何?”寶玉曰:“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餘曰:“水止珠沉奈何?”寶玉曰:“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鷓鴣。”餘曰:“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寶玉曰:“有如三寶。”餘聞至此,心乃大慰。(皇天后土及一切諸菩薩,實聞斯言。然卒至背盟負心,不獨紫鵑痛恨,想讀者亦均為不平。)俄頃間,覺心坎中已另闢一光明境界,寶玉正不難捱身而入。又思寶玉心果如此,寶釵縱有力,亦安能抉其心而去,然則金玉姻緣乃不能實現矣。思及此,心忽大躍,一縷暈紅,直緣粉頰而上。回首視寶玉,已不知何時自去。推窗外望,但見狂風摧樹,老鴉隊隊,呱呱而鳴而已。
天地間真無奇不有。吾曩者以為草木逢春必將發芽,及至秋深,必將凋謝,詎知竟有不然者。寶玉怡紅院中海棠,枯已久矣,乃忽於此冬月間開花發芽,寧非異事耶!匪獨餘一人引為異事,即老太太、太太等,亦均驚詫不置。茲據紫鵑告餘,彼等均已來園看花。餘聞老太太至,勢不得不去周旋,因亦整衣往怡紅院。至則賓客滿堂,喧笑甚盛,惟回顧不見湘雲,詢之,始知其叔叔接回家去。大觀園中,缺此豪況人才,岑寂多矣。不獨湘雲不在,即寶琴、寶釵等,亦不見其跡影。回憶當日鬥草尋花,殊令人不勝蕭索之感。顧外祖母殊不因此減其興況,時方目注檻外花枝,載笑言曰:“論理,此花本當開於三月間,今年因節氣遲,方在小春時候,天氣和暖,因暖而開,亦是常有之事,不足奇也。”二舅母曰:“然。老太太見事多,所言必無誤。”大舅母曰:“此花萎已一年矣,何以春間不應時而開,獨於此萬木凋殘時,欣欣向榮。以吾思之,此中必有異兆,其為吉為兇,則非吾所敢知也。”李紈笑曰:“或者寶玉將有喜事,此花先來報信,亦未可知。”餘驟聞其言及喜事,又憶起前日病後心事,心中不覺大樂,因顧外祖母曰:“草木之榮枯,亦隨人而異。當初有一田家,曾植有荊樹一株,其家中兄弟三人,因不和析產,荊樹忽自枯萎。迨後兄弟三人被其感動,仍歸一處,荊樹則又自生自榮。今寶二哥認真讀書,舅父又格外歡喜,安見此花不亦因寶二哥而自榮耶!”外祖母、二舅母聞餘言,鹹大歡悅,謂餘所比,乃極得當。隨命廚房備盛筵,以賞此花。鳳姐更備全紅兩疋,以為花壽。一時大觀園中,如狂如醉,餘亦不禁為此花幸矣。
天下事,樂極必生悲。方怡紅院賞花設宴之後,寶玉通靈玉忽自失落。一時大觀園中,無不驚惶失措,其尤甚者,則為襲人。蓋外祖母之視此玉,不啻寶玉生命,一旦失落,襲人實不能辭其罪。於是瞞住外祖母,向園中各處搜尋。連搜三日,竟無朕兆,襲人等愈覺慌亂,淚痕不去其頰。二舅母亦以此玉與寶玉生命有關,不可任其捨棄,於是,求神問卜,無所不為,而終不能使此玉生翼飛來。今日又命岫煙往櫳翠庵請妙玉扶乩,意凡人不知縱跡,神仙當識其究竟。及岫煙歸,以乩語示眾,又屬飄渺難解。其語曰: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岫煙曰:“據字面看,此玉似不得落空。但青埂峰又果在何處耶?”李紈曰:“此乃仙機隱語,吾儕安知?且吾家又何來青埂峰耶?”襲人曰:“或者失諸松樹底下,亦未可知。”於是又向山石縫中尋覓一過,而終不得其蹤影。時已夜午,餘乃辭眾歸瀟湘館,一天勞頓,頗覺難支。方思解衣就寢,忽憶起一事,使餘精神陡振,乃移身窗前,倚欄而立。時月色橫空,萬籟俱寂,微雲縷縷,時時向月而奔。自思寶玉此次失玉,其最痛惜者,當推寶釵,蓋金玉姻緣,傳來已久,今玉既失,金將何附!(不知寶釵方心滿意足,顧盼自豪,天下事其不可皮相者如此,恨黛玉不之思耳。)平生夙望,一旦落空,非大痛苦事耶!又思寶釵之不幸,正餘之幸也。安知金玉之散,不是因我而起!不知僧道之言,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