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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屁股溜下摻和著細土的種子,然後用長柄掃帚順著溜過種子的犁溝拖拉過去,就給那些細小嬌弱的罌粟種子覆蓋上一層薄土了。

這時候,好多在田地裡勞作的男人都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瞧著這主僕二人的奇怪舉動,怎的用掃場掃院的掃帚掃到犁溝裡來了?莊稼漢對這些事興味十足,紛紛趕過來看看白嘉軒究竟搞什麼名堂。他們蹲在地邊,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撿起幾粒剛剛溜進壟溝的種子,在手心捻,用指頭搓,那小小的籽粒幾被捻搓淨了泥土,油光閃亮,像黑紫色的寶石。他們嘻嘻地又是好奇地問:“嘉軒,你種的啥莊稼?”嘉軒平淡地說:“藥材。”他們還問,“啥藥材?”嘉軒仍然像說到麥子包穀穀子一樣的口氣說:“罌粟喀!”

大約過了十天,那一壟壟用掃帚漫過的犁溝裡就有小小的綠色生命萌生出來,帶著羞法和偽弱的姿容呈現在主人的眼裡。也使白鹿材的莊稼人見識了罌粟。“唔!罌粟就這樣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莊稼人的比喻總是恰當不過,罌粟的幼苗跟那嗆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幾乎一般無二。如果白嘉軒說這是“鴉片煙”。他們準會驚得跌個跟斗,再也不會去跟什麼爛貨芥茉相比較了。為了防備冬天凍死,嘉軒和鹿三用牛車拉了一車麥秸草撒到壟溝裡,蓋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從被雨雪漚得黴朽汙黑的麥秸稈下竄出綠翠晶寶的嫩葉來;清明過後開始拔節抽稈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開花才顯出與後者的本質差別來。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見慣的碎金似的黃花,而罌粟卻開出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繽紛,花謝之後就漸漸長成一個墨綠色的橢圓的果實。

過些時候,人們看見,白嘉軒和他家的長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親,甚至身形相當笨重的妻子一齊到地裡來了,用粗針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綠色的橢圓形果實,收刮下從破口裡流出來的粘稠的乳汁一樣的漿液。他們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時分出村下地,到太陽出來時就一齊回到屋裡,這似乎更增加了這種奇異的藥材的神秘色彩。誰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種乳白的漿液能治什麼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測地重複說:“那是罌粟。罌粟就是罌粟。藥嘛!”

夜晚,嘉軒按照岳父的指點要領在小鐵鍋裡熬煉加工這些漿液的時候,一股奇異的幽幽的香氣幾乎使他沉醉,母親白趙氏在裡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間拉風箱的吳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氣從四合院裡瀰漫開來。在四月溫柔的夜風裡擴散到大半個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著鼻孔貪婪地吸取著美好的空氣,一個個都沉醉了。那是一種使人一旦聞到便不能作罷的氣味,使人聞之便立即解脫一切心事沉疳而飄飄欲仙起來。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麻麻亮的街巷裡,莊稼漢們似乎恍然大悟過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罌粟就是鴉片。”

白嘉軒把煉製加工成功的鴉片裝進一隻瓷罐,瓷罐裝在一條褡褳裡,搭在肩上,坐在牛車裡進城去了。

白嘉軒從山裡娶回來第七個女人吳仙草,同時帶回來罌粟種子。人們竊竊議論那個十分水色的女子會不會成為白嘉軒帶著毒倒鉤的球頭下的又一個死鬼,無論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見他的藍袍底下的口袋裡裝著一包罌粟種子。他的岳父吳掌櫃決定把女兒嫁給他的同時,順便把罌粟種子也交給了他。岳父說,他年初過商州下漢口時,花了黃貨才弄到手這包罌粟種子。他說山裡氣候太冷,罌粟苗兒耐不過三九冰雪嚴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氣候正好適宜。罌粟和麥子一樣秋末播種,來年麥收前後收穫,凡是適宜麥子生長的土地和氣候也就適宜種植罌粟。他強調說,它是專門為恩人自家買的,花黃貨也花。他教給他種植管護採收尤其是熬煉加工的方法,至於銷路那就根本不成問題了。無論是鄉下或是城鎮,有錢人或是沒錢人,普通百姓或是達官貴人,都在尋找這種東西。有人吸食,有人倒賣,藥鋪裡更不用說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種植罌粟的好處和輝煌的前景,岳父吳長貴隻字不提。誰都知道這東西的份量,金子多貴鴉片就多貴。

白嘉軒揹著褡褳走進康復元中藥鋪,這是爺爺領著父親在盤龍鎮收購中藥材時建立的送貨點,互相信賴的關係已年深日久。他先報了爺爺的名字,接著報了父親的名字,最後報出岳父的名字,康復元的康掌櫃專意接見了他,又指派夥計當下收購了鴉片,而且熱心地指出他煉製質量不高的技術性毛病,並告訴他火候的把握至關重要。白嘉軒說這是頭回試火,下回肯定就會弄得好些。他出門時心裡不覺往下一墜,褡褳裡頭裝的銀元比來時裝的那罐鴉片的份量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