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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裡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裡,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裡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裡,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麼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捨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裡,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蓆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蓆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蓆,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裡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羶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裡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裡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